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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莎乐美;道林?格雷的画像(英)王尔德(W ilde,O.)著;孙法理译. 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9

  (世界文学名著)

  书名原文:Salome;The Picture ofDorian Gray

  ISBN 7 80567 841Ⅰ.莎… Ⅱ.①王… ②孙… Ⅲ.长篇小说 作品集 英国 近代 Ⅳ.I561.

  中国版本图书馆 CIP数据核字(1999)第 20035号

  书 名 莎乐美 道林?格雷的画像

  作 者 〔英国〕奥斯卡?王尔德

  译 者 孙法理

  责任编辑 陈静宇

  原文出版 W alterJ.Black Co.,19

  出版发行 译林出版社

  E -m ail yilin@ public1.ptt.js.cn

  W W W http://www.yilin.com

  地 址 南京中央路 165号(邮编 210009)

  印 刷 扬州广陵文化印刷厂

  开 本 787 ×1092毫米 1/

 

  译林版图书若有印装

  .)

  著 书书书

―――――――――――――致纯书苑制作Txtnovel.bbs.topzj.com――――――――――

  译 序

  孙法理

  王尔德的独幕剧《莎乐美》、中篇小说《道林?格雷的画像》和比亚兹莱为《莎乐美》所作的插图都是十九世纪末唯美主义的代表作,可以看做是唯美主义和“为艺术而艺术”思潮在戏剧、小说和绘画三方面的三个标本。

  唯美主义最早可以追溯到德国浪漫主义时期的思想家和作家,如康德和谢林,歌德和席勒。他们认为文学艺术应当独立,不受任何其他意图的影响,文学家和艺术家应当是超越的人。英国的浪漫主义诗人丁尼生是这样描述诗人的:“别用你那肤浅的头脑/去烦扰诗人:/别去烦扰诗人的心灵,/它于你太杳渺深沉。”这里虽强调的是诗人心灵的超脱,其他文学家和艺术家的心灵也如此。

  这一思想在欧洲各国曾引起过广泛的共鸣。持类似看法者各国皆有:在英国,主要有柯尔律治和卡莱尔;在美国,主要有 E.G.爱伦?坡和 R.W .爱默生;在法国,则有斯塔埃尔夫人等。同时产生了“为艺术而艺术”运动和高蹈派运动。法国诗人戈蒂埃为他自己的《莫班夫人》所写的序言是提出得较早的唯美主义理论。此后爱伦?坡、波德莱尔、福楼拜和马拉美等人都曾支持过这个运动。这个运动对法国的象征主义运动也产生过相当的影响。

  英国的唯美主义运动是在法国唯美主义运动的影响下产生的,可是后来居上,留下了引人注目的作品。现在一提到唯美主义运动,一般人所想到的往往就是英国的王尔德和比亚兹莱,对于其他的人大都淡忘了。

  英国文学评论家 R.福克斯有一句中肯的评语:“为艺术而艺术不过是对‘为金钱而艺术’的一种绝望的回答———绝望,因为象牙从来不是做堡垒的好材料。”

  王尔德和比亚兹莱所处的维多利亚时代是个市侩主义横流的时代。市侩们表面上正人君子,规行矩步,骨子里却是金钱崇拜、权势崇拜,腐朽堕落。文学艺术对于他们不过是装饰门面的东西。在不懂得也瞧不起文学艺术的市侩们面前,一部分英国文学艺术家接过前人的思想,愤而揭起了“唯美主义”、“为艺术而艺术”的旗帜,一心追求艺术上的至善至美,置市侩们的褒贬于不顾,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们的作品尽管努力开拓着唯美主义的路,其实并没有、也不可能离开现实,只能是在唯美的口号下以某种特别的形式表现着现实。

  奥斯卡?王尔德(OscarFingalO’FlahertieW illsW ilde,一八五四—一九!!),英国唯美主义戏剧家、小说家、诗人和童话家,是爱尔兰人,生于都柏林,曾就读于三一学院和牛津大学的莫德林学院,在校时以学识丰富、谈吐机智、服装惹眼、行为独特、不大用功而成绩名列前茅引人注目。他一八一一年出版了《诗集》,一八八二年到美国作演讲旅行,一八八三年他的剧本《维拉》在美国上演。一八九一年他的中篇小说《道林?格雷的画像》出版。以后他便转入戏剧创作,连续出版了《温德密尔夫人的扇子》(一八九二)、《帕都瓦公爵夫人》(一八九二)、《莎乐美》(一八九三)、《无足轻重的女人》(一八九三)、《真诚最要紧》(一八九五)和《理想的丈夫》(一八九五)等剧本,很受欢迎。此外他还出版了《王尔德童话集》,其中的《快乐王子》、《夜莺与玫瑰》、《忠实的朋友》在我国也是脍炙人口的篇章。

  正当王尔德的戏剧创作如日中天的时候,一桩不幸落到他身上。一八九五年他以同性恋行为被判两年徒刑,他的戏剧创作便从此戛然绝响。在监狱里他写了《瑞定监狱小唱》和《深渊书简》(一九!五年出版,那时他已去世),那是他狱中生活的写照,已难有唯美的痕迹了。有评论家认为这两部作品是他最深刻之作。一八九八年他刑满出狱,从此隐居法国,一九!!年在痛苦中辞世,死时只有四十六岁。王尔德虽是个唯美主义者,其实没有生活在象牙塔里,相反,他倒是个面对社会现实敢于仗义执言的人。他的时代是资本主义矛盾尖锐,社会主义深入人心的时代,王尔德是个激进的社会主义者(不过,他所相信的社会主义和我们的社会主义在好些问题上并不相同),不但主张财产公有,而且发表了一些惊世骇俗的反叛之论。在他的《社会主义下人的灵魂》一文中他谴责私有财产制度,认为它是一切罪恶与痛苦之源,因为它使有产者忙于聚敛和明争暗斗;使贫困者早夜奔忙,寻求"口,因而无论对富人或穷汉“生活都成了世界上最罕见的东西,绝大部分人只是存在着而已。”(他所谓的“生活”指的是如花朵自然开放,树木自然抽芽的生活。)因此他赞成美国思想家 H.梭罗的公民拒绝服从的说法。认为公民拒绝服从能促使社会进步。他认为人不应该过牛马的生活,过牛马生活的人应当有权反抗,甚至可以盗窃、抢劫。难怪有人认为他之所以锒铛入狱与其说是因为同性恋问题不如说是因为他这类过激的言论。

  象牙确实不是做堡垒的好材料。王尔德的堡垒很容易就给攻破了,他给搞了个身败名裂。

  看来萧伯纳对这个被社会“搞臭”了的戏剧家同行是很理解的,他不但盛赞他的剧本,而且对他的为人也有良好的评价。王尔德入狱后,不少文学界同行对他避之惟恐不及,萧伯纳却曾挺身而出,奔走营救,上书要求释放他。

  唯美主义独幕剧《莎乐美》( Salome)最初是用法文写的,后来又由作者译成了英文。

  它的故事来源于《圣经?新约?马可福音》第六章第十七—二十八节。情节原来比较平常:希律王娶了他兄弟的妻子希罗底,先知约翰在民众中抨击了他们,希律把他捉住,关了起来。希罗底的女儿莎乐美(即希律的侄女,现在是他的继女)在希律王生日的宴会上为他跳了舞,使希律很高兴,向她起誓说她要求什么他便给她什么。莎乐美听了母亲希罗底的挑唆,向希律王要求了先知约翰的头。希律王无可奈何,杀掉了约翰,把头给了莎乐美。

  很显然,在《圣经》里约翰是死于希罗底的报复的,原是一个比较平淡的借刀杀人的故事。但经过王尔德的改造,却变成了一个血淋淋的恋爱故事:在王尔德笔下,莎乐美是因为爱上了约翰,要求吻一吻他,遭到拒绝,才向希律要了他的头,吻了他的嘴唇的。这一改,给平淡的故事注入了耸人听闻的内容。

  唯美主义的小说传世的不多,《道林?格雷的画像》( The PictureofDorian Gray)是极少的唯美主义小说之一。它具有很强烈的唯美倾向,不但文辞绚丽,意象新颖,有许多带有王尔德特色的俏皮话、幽默话、似非而是之论,矛盾诡辩之辞,妙语连珠,精彩纷呈,而且罗列了大量关于人体的美、艺术的美、文学的美、人类对美的追求的种种描述和议论,虽然有时给人堆砌之感,内容却相当独特,值得耐心细读。《道林?格雷的画像》的故事并不复杂。天生漂亮异常的道林?格雷因见了画家霍华德给他画的和真人一样大的肖像,发现了自己惊人的美,又听信了亨利?华顿勋爵的吹嘘,开始为自己韶华易逝,美貌难久感到痛苦,表示希望那幅肖像能代替自己承担岁月和心灵的负担,而让他自己永远保持青春貌美。他的这个想入非非的愿望后来却莫名其妙地实现了。一天晚上他粗暴地对待了他所爱的女演员西比尔?苇恩,回到家里,发现那肖像上出现了残忍的表情。原来那肖像已开始随着道林?格雷心灵的变化而变化了。第二天格雷所爱的姑娘西比尔?苇恩因失恋而自杀,道林却听信了亨利勋爵的花言巧语,全无心肝地把她的死当做个浪漫的故事。从此他便一天天堕落,那肖像也随之而变得愈加丑陋狰狞,同时他的外形却像画幅一样永远保持了青春韶秀。几十年里他在那肖像的掩护下过着双重人格的生活,外形纯洁天真,一尘不染,令人无法相信他会做坏事,实际上却干了许多腐朽堕落的勾当,劣迹斑斑。许多年轻人因为喜欢他的外表,崇拜他,接近他,和他做朋友,做情人,都被他一一败坏,弄得身败名裂。后来他竟杀死了为他画肖像的好友霍华德,而且毫无人性地对他毁尸灭迹。他的恋人西比尔?苇恩的弟弟二十年后要找他算账,也莫名其妙地遭到意外死亡。他的那幅画像仿佛既是他的护身符,也是一剂麻醉剂,保护着他的罪恶,也使他忘记了自己的罪恶。而到他觉得自己的罪恶已可永远免于败露时,又打算消灭那被他密藏多年的、记录了他的罪恶的肖像。可是,在他把刀子插进那画的胸膛时,那刀子却戳穿了他自己的胸膛,让他横死在自己手上。

  大体读去,读者也许感到这两部作品尽管有美丽的辞藻和意象,人物却很有点变态,情节也近乎荒谬。莎乐美追求爱情极端到杀死所爱的人以求一吻;道林?格雷因为有了那幅画做掩护便越来越放纵地追求着美和享受,因而糜烂堕落,一直到犯罪,死亡。因此认为这两部作品都在宣扬着一种腐朽的恋爱观和人生观。

  解放后我国的外国文学界长期把王尔德当做腐朽堕落的作家看待,原因恐怕在此。

  这种论点似乎可以探讨。

  仔细读读《道林?格雷的画像》,便不难感到这小说的是非爱憎其实是很鲜明的,人物的变态并不影响它主题的积极。道林?格雷的堕落的线索十分清楚。起初他是个外形极其漂亮的纯洁青年,人们对他的评价是不错的。雅佳莎姑母说他是个“非常可爱的年轻人”,“非常认真,性格美好”。可是随着故事的发展,他一步步变坏了,先是在对待西尔?苇恩的态度上,初则粗暴,继而冷漠得没有心肝。然后越来越恶劣,在伦敦社交界声名狼藉,败坏了许多年轻人,终于杀死了好友霍华德,残酷地毁尸灭迹,使读者对他的堕落既感到惋惜也感到愤慨。读完这书略加思考我们便不难看出道林?格雷的堕落除了他自己的个人中心主义的内因之外有两个外因:一是那肖像的保护和麻醉作用;一是亨利勋爵的无心的煽动和引诱。可见这小说其实有着它鲜明的道德观和是非感,笼统地称之为腐朽堕落之作并不足以服人。

  故事里那幅肖像记录了格雷消逝的青春和良心账,同时也解除了他的良心负担,麻痹着他的良心。你看,无论他干了什么坏事,甚至在杀死了他的好友霍华德之后,也能睡得那么香甜。这一情节值得特别注意。那画不仅是一幅魔画,而且是一个魔鬼。它给了道林?格雷美貌,却偷走了他的灵魂。到全书的末尾格雷偶然引用的莎士比亚《哈姆莱特》里的话:“有如为忧伤画出的肖像,一张没有心灵的面孔,”便是对他自己的写照。亨利勋爵还引用了另一句话:“若是一个人得到了整个世界,却又失去了他的灵魂,那于他又有什么好处?”可算是全书画龙点睛之笔,交代了小说的主题思想。那话也是对道林?格雷死去的灵魂的挽歌。

  这时道林?格雷开始痛恨自己的特殊“幸运”了。他开始明白他的“全部失败都是从那里产生的。要是当初他的每一个过失都立即给他带来惩罚,那就好了。惩罚有净化的作用。”可惜的是他在那幅魔画的包庇纵容之下越陷越深,即使杀了人也可以逃脱法网。其结果是他的灵魂痛苦得无法自拔。如果说有道德说教的话,这里便有深沉的说教。

  王尔德的魔画是有象征意义的。在王尔德的社会里,许多人其实都有着自己的魔画。那魔画或是权力,或是金钱,或是宣传媒体,可以把他们的罪恶掩盖得严严实实,把他们打扮得风度翩翩,道貌岸然,令人肃然起敬,也让他们自我陶醉。其实,他们的罪恶仍然有魔画做着记录,那就是无法欺骗也无法改变的悠悠众口,历史的裁决。这,也许才是王尔德的魔画的真义。

  道林?格雷的悲剧有点像是中世纪的浮士德传说,只是这个新浮士德是个堕落的人物。C.马洛笔下的浮士德答应把灵魂卖给魔鬼,是为了追求知识和权力;歌德笔下的浮士德拿灵魂和魔鬼打赌,是为了追求爱情,为了创造出崭新的人类和为人类谋福利、填海造田。而王尔德笔下的浮士德道林?格雷把灵魂给了魔鬼(魔画),所追求的却是渺小的外形美和个人的享乐。其结果是双重人格的丑恶生活和丑恶的灭亡。

  促使道林?格雷堕落的亨利勋爵是一个值得注意的人。道林?格雷的良心受到折磨时给他谬误的安慰的往往是他。例如西比尔?苇恩自杀以后,他把她的死亡说得那么浪漫,解脱了格雷良心上的负担。而在格雷杀害了霍华德之后,心里冒出的自我辩解却又是亨利勋爵的那一套。这位好耍嘴皮子的贵族少爷是个复杂的角色。他对社会不满,往往发表些犀利的言论,鞭辟入里地挞伐着社会的积弊;而他却又游戏人生,发表了许多有趣的耐人寻味的俏皮话和警句,而那些东西却又能败坏人的灵魂,起着魔鬼助手的作用。实际上他的许多精彩的诡辩看似振振有辞,妙语连珠,令人绝倒,却往往是只图一时痛快,散播着毒素,能使天真的人拜倒,轻信的人堕落。正是他的这些悠谬之论败坏了道林?格雷,而通过格雷又败坏了许多人。起到了为魔鬼作伥的作用。王尔德的其他剧本其实也有着同样鲜明的是非。他的《温德密尔夫人的扇子》、《无足轻重的女人》、《理想的丈夫》、《真诚最要紧》都是社会剧。它们很“唯美”,情节动人,结构巧妙,对白精彩,戏剧效果良好,唯美水平很高,却也同时有着明显的社会褒贬,刻画了维多利亚时代形形色色的人物,揭露了许多人的伪善与无耻。事实是,作为唯美主义者的王尔德并不曾只顾了美而忽略了真与善。他是竭尽全力追求美的,但他所追求的是包含了作品思想内容的唯美,而不是排斥思想内容、排斥是非善恶的唯美。

  试以《温德密尔夫人的扇子》为例。温德密尔夫人是一个交际花,因为有过一段不光彩的过去为伦敦社交界所不齿,但是在剧里她却逐渐赢得了读者的同情和敬佩。因为她含垢忍辱周旋于种种微妙的关系之间,是为了保护她的女儿,不让她因为一时冲动而干出蠢事,重蹈自己的覆辙。为此,她宁可让自己蒙羞受辱,甚至受到她女儿的羞辱,因为她女儿不知道她是她的母亲,对她怀着严重的偏见。剧本不但刻画了伦敦上流社会的种种人物,而且赞扬了那个母亲的勇敢与高贵,具有着相当强烈的现实主义色彩。

  王尔德其他的几个剧本和童话也都具有着积极的思想内容,完全不是腐朽堕落的。

  总之,作为唯美主义者的王尔德其实并不排除作品中的是非,他所要反对的只是不顾内容和艺术的需要而强加的道德、政治、宗教标签之类。

  看来把为艺术而艺术看做绝对地排斥道德、政治或宗教判断,是违背了唯美主义者们的本意的。而对他们的作品的误解则更使唯美主义者们蒙冤受屈。

  《莎乐美》要比《道林?格雷的画像》晦涩一些。但说到底,仍然是一幕社会剧,只是它的表现手法比较隐晦而已。

  它其实是个寓言剧。剧中的先知约翰可以看做真理的象征;希律是权势的化身;希罗底是市侩的代表;而莎乐美则是权势者的没有头脑的宠儿。真理(约翰)谴责了权势者(希律)和市侩(希罗底)的勾结,遭到市侩的仇恨,但权势者却因真理有着崇高的威信,虽然敢囚禁他,却不敢杀害他。浅薄的莎乐美先是迷恋真理外表的光华,要想占有他,对他极口称赞,却遭到指斥,于是恼羞成怒,反唇相讥,对真理进行诋毁。在赞美真理时她的辞藻惟恐不美;在诋毁真理时她的用语又惟恐不毒。最后她受到市侩的挑拨,依靠权势占有了真理,吻到了他的嘴唇,真理却已被她杀害。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这样一个故事:无知的妄人凭着个人的一时好恶追求真理,却为真理所拒绝,于是受人挑拨,依仗权势杀死了真理,却还以为自己热爱着真理。这样的悲剧(闹剧?)在历史上不是屡见不鲜吗?也许王尔德修改了《圣经》的故事所要抒发的正是他胸中的这种愤懑,只是笼罩了一层唯美主义的纱幕,为许多读者所误会而已。英国评论家麦克斯?比尔波姆说:“早在一八八!年以前很久美就已经存在,但让美登台亮相的却是王尔德。”可见王尔德是被承认为英国唯美主义运动的先锋的。他的某些戏剧以其精巧聪明的结构、机智风趣的对白和对社会的入木三分的刻画被普遍认为是谢立丹、哥尔兹密斯之后英国最富戏剧性也最富文学性的戏剧作品。他的唯美主义其实是在艺术上追求精益求精、拒绝受非艺术因素影响的一个口号,并不排斥理性和是非。他所提倡的实际上只是外在美和内在美的统一,亦即美与真和善的统一,这是有他的作品为证的。

  唯美主义在我国受到了不应有的歧视,长期被简单地划进了腐朽堕落之列,而它所反映的反抗与追求,它现实主义的一面却因其隐晦而被忽略了。在我国解放前王尔德的作品曾有过不少译本。《新青年》曾连载过薛琪瑛译的剧本《意中人》(即《理想的丈夫》)和沈性仁译的剧本《遗扇记》(即《温德密尔夫人的扇子》,三十年代洪深曾改编为《少奶奶的扇子》在舞台上演出。后来又有人改编为同名的电影上映),《小说月报》也曾连载过耿式之译的剧本《无足轻重的妇女》。他的其他剧本和童话也都曾多次译介。而《莎乐美》则是翻译得最多的,至少有田汉(中华书局)、桂方谷(商务印书馆)、徐葆炎(光华书局)、胡双歌(星群书店)四个译本,而以左联重镇田汉的译本影响最大。中篇小说《道林?格雷的画像》似乎也有过译本。

  田汉评论欧阳予倩写的剧本《潘金莲》时曾这样说:

  “所以予倩写武松杀嫂时,金莲敞开衫儿对武松说:‘二郎,你瞧,这雪白的胸膛里有一颗赤热的心……我早已把它给了你了,你拿去吧!’这分明有莎乐美气息。”

  当时左联的进步作家笔下竟然出现了唯美主义的“莎乐美气息”,可见《莎乐美》自有它挡不住的魅力。

  奥布雷?比亚兹莱(Aubrey VincentBeardsley,一八七二—一八九八)虽比王尔德小了七岁,却是王尔德志同道合的朋友。他原是一家保险公司的小职员,因醉心于艺术,弃职做了专业插图画家。一八九四年《黄皮书》( Yellow Book)杂志创刊,二十二岁的比亚兹莱便做了它的美术编辑。可是杂志才出了四期,王尔德便受到审判,被捕入狱。此案被闹得沸沸扬扬,轰动一时,作为王尔德的好友的比亚兹莱只好主动辞去职务,离开了《黄皮书》。此后他又进入了《萨伏依》杂志。这个杂志由诗人兼评论家亚瑟?西蒙斯主编,撰稿人阵容强大,包括了费边社和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的重要人物如萧伯纳、W .B.叶芝等人,可也只办了八期,就又夭折了。比亚兹莱穷愁潦倒,又患了肺结核,不幸于二十六岁时便英年早逝。

  比亚兹莱从小醉心文学和音乐,在这两方面都有良好的素养,因此他的画充满了诗情和幻想。他最爱古希腊的陶器装饰画和法国洛可可艺术,又受到日本木刻的影响,所以他的画有强烈的装饰趣味,有精美独特的造型,流畅优美的线条。画面的黑白消长节奏感很强,可以借用我国书法的说法来形容:疏处疏可走马,密处密不透风。再加上他极富个性的审美情趣,画面人物往往带几分怪诞,这也许只是他的一种艺术趣味,但也许正曲折地反映了他心目中的当时时代的众生百相。艺术评论家瓦尔克曾说,“他的作品恐怕是可以归于高超艺术边缘的稀有作品之列的,如瓦格纳的歌剧《坦豪瑟序曲》、约翰的素描头像、威廉?莫里士和达?芬奇的绘画、萧邦的某些钢琴曲……”这评价显然是非常高的。

  鲁迅先生对比亚兹莱也情有独钟。他自费出版了《比亚兹莱画选》,并在他为该书写的小引中说:“没有一个艺术家,作为黑白画的艺术家,获得比他更普遍的名誉;也没有一个艺术家影响现代艺术如他这样广阔。”又说,“视为一个纯然的装饰艺术家,比亚兹莱是无匹的。”(《艺苑朝花》第四辑)看了本书的插画就会知道鲁迅先生的话并非过誉。

  唯美主义运动为时不长,在上世纪末就已经过去,但王尔德的名字并不曾因为他的不幸遭遇而泯灭。相反,在人们提起为艺术而艺术或唯美主义运动时总要想起他。可惜的是他的作品,尤其是本书所收纳的两篇,解放以后却没有人介绍,想必是把它们简单地看做腐朽堕落的东西了。我们现在介绍了他这两部作品,还加上了比亚兹莱的插画,正是想请读者们来看看唯美主义和“为艺术而艺术”思潮的真相,不让它们受到缺席裁判,被无辜地排除在世界文学艺术优秀的遗产之外。一九九七年十月莎 乐 美

  人 物 表

  希律?安提帕斯 犹太国国王①

  约翰 先知

  叙利亚青年 卫队长

  提盖林纳斯 罗马青年

  卡巴都其亚人

  努比亚人

  士兵甲

  士兵乙

  希罗底的侍童

  犹太人、拿撒勒人,其他人等

  希罗底 国王之妻

  莎乐美 希罗底的女儿

  莎乐美的奴隶

  ① 王:原文为 Tetrarch,古罗马统治者称号,辖地约四分之一省,《圣经》中译本译做“分封的王”,而其英译本又称希律做 king(王),称其领地做 kingdom(王国),王尔德又在本剧中把希罗底叫王后(queen),把莎乐美叫公主(prin-

  cess)所以径译作“王”。

  〔景〕 希律王宫殿。巨大的台阶通向台外的宴会厅。几个士兵靠阳台站立。左侧为一道宽阔的阶梯,左后方是一个古蓄水池。池壁由绿色的青铜铸就。月光异常皎洁。

  叙利亚青年卫队长 莎乐美公主今儿晚上多美呀!

  希罗底的侍童 你看那月亮,样子多奇怪!像是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女人,一个死去的女人。你可以想象她是在寻找什么死去的东西。

  叙利亚青年卫队长 她那样子好奇怪,倒像是个戴黄色面纱的小公主,有一双银铸的脚;像一个用一对小白鸽做脚的公主,这样便可以想象她是在跳舞。

  希罗底的侍童 她像个死去的女人,缓慢地移动着。

  〔喧哗声从宴会厅传来。〕

  士兵甲 吵得好厉害,那些嚎叫的野兽是什么人呀?

  士兵乙 是犹太人。他们总是在大喊大叫,为他们的宗教争吵。士兵甲 他们干吗要为宗教争吵?

  士兵乙 我说不上来。可他们总是在吵。比如,法利赛人说有天使,萨都该人却断定天使是没有的。

  士兵甲 我觉得为这样的事吵来吵去太好笑了。

  叙利亚青年卫队长 莎乐美公主今儿晚上多美呀!

  希罗底的侍童 你老是盯着她看,看得太多了。像这样看人是很危险的,会有祸事临头的。

  叙利亚青年卫队长 今儿晚上她可真美!

  士兵甲 国王绷着个脸呢!

  士兵乙 是的,他绷着个脸!

  士兵甲 他在看着什么东西。

  士兵乙 他在看着什么人吧。

  士兵甲 他在看谁?

  士兵乙 我说不清。

  叙利亚青年卫队长 公主的脸色多么苍白!我从没见她这么苍白过,像是映在银镜里的一朵白色的玫瑰。

  希律底的侍童 你可别老盯着她看,你看得太多了。

  士兵甲 希罗底给国王斟满了酒。

  卡巴都其亚人 那头上戴着黑色王冠、王冠上缀着珍珠、头发上月亮仿佛是个女人扑满蓝色发粉的就是希罗底王后吗?

  士兵甲 是的,就是希罗底王后,国王的妻子。

  士兵乙 国王很喜欢喝酒。他有三种不同的酒。一种是从萨摩斯雷斯①送来的,红得像恺撒的袍子。

  卡巴都其亚人 我从来没见过恺撒。

  士兵乙 另外一种来自一个叫塞浦路斯的岛子,黄得像金子。卡巴都其亚人 我喜欢金子。

  士兵乙 第三种是西西里岛的酒,红得像鲜血。

  努比亚奴隶 我国的神灵们都喜欢血。我们得一年两次给他们献上童男童女做牺牲。五十个童男,一百个童女。可我仍然担心没有送够,因为神灵们对我们还是很苛刻。

  卡巴都其亚人 我们的国家早就没有神了,都被罗马人赶走了。有人说他们还藏在山里,可我不相信。我在山上找过三个夜晚,到处都找遍了,没有找到。后来我就呼喊他们的名字,可他们仍然不出来。我认为神灵们已经死了。

  士兵甲 犹太人崇拜上帝,可他们那上帝谁也看不见。

  卡巴都其亚人 我不懂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士兵甲 实际上他们只相信看不见的东西。

  卡巴都其亚人 我觉得这样做好像荒谬可笑。

  约翰的声音 在我之后必有比我更强大者到来,我是连跟他解鞋带也不配的。他来时荒僻之处必将欢乐,必将如玫瑰般盛开。瞎子的眼必能看见白昼,聋子的耳必能听见。吸奶的孩子必能伸手进龙的窠,也能拉着鬣毛牵了狮子走。

  士兵乙 让他住嘴。他总在说些荒唐可笑的话。

  士兵甲 不,不,他是个圣人,而且温和。我每天给他东西吃他都要向我道谢。

  卡巴都其亚人 他是个什么人?

  士兵甲 是个先知。

  卡巴都其亚人 他叫什么名字?

  士兵甲 叫约翰。

  卡巴都其亚人 他从哪儿来?

 

  ① 萨摩斯雷斯:希腊一岛名。

  士兵甲 从沙漠来。他在沙漠里靠吃蝗虫和野蜂蜜过日子。他穿的是骆驼毛做的衣服,系的是兽皮做的带子。他的样子狰狞可怕。总有一大群人跟着他。他甚至还有门徒。

  卡巴都其亚人 他谈的是些什么东西?

  士兵甲 谁也不会知道的。他有时说些叫人恐怖的话,可是没有人懂得他的意思。

  卡巴都其亚人 能看看他吗?

  士兵甲 不行,国王不允许。

  叙利亚青年卫队长 公主把脸藏到了扇子后面!她那雪白的小手像回巢的鸽子一样扇动着,仿佛是白色的蝴蝶。

  希罗底的侍童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老看着她?别再看了……会有灾祸临头的。

  卡巴都其亚人 〔指着蓄水池。〕这牢房多奇怪!

  士兵乙 这是个古时候的蓄水池。

  卡巴都其亚人 古时候的蓄水池?住在这里面会中毒的。士兵乙 不会的!比如说,国王的哥哥,也就是希罗底王后的第一个丈夫,就在那儿关了十二年,却没有死。十二年之后只好把他勒死了。

  卡巴都其亚人 勒死了?谁敢勒死他?

  士兵乙 〔指刽子手,一个魁梧的黑人。〕那边那个人,纳阿曼。卡巴都其亚人 他不害怕吗?

  士兵乙 啊,不害怕!国王叫人给了他戒指。

  卡巴都其亚人 什么戒指?

  士兵乙 杀人戒指,因此他并不怕。

  卡巴都其亚人 可勒死国王毕竟是件可怕的事。

  士兵乙 那有什么可怕,国王不也跟别人一样,只有一条脖子吗?

  卡巴都其亚人 可我觉得可怕。

  叙利亚青年卫队长 公主站起来了!她要离开筵席了!她好像很烦恼。啊,她到这儿来了。是的,是向我们走来了。她多么苍白!我从来没见她这么苍白过!

  希罗底的侍童 别看她。我求你别看她。

  叙利亚青年卫队长 她像只迷了路的鸽子……像朵在风里颤抖的水仙,像朵银色的花!

  〔莎乐美上。〕

  莎乐美 我不想呆下去了。我呆不下去了。为什么国王总拿他颤抖的眼皮下那鼹鼠一样的眼睛盯着我!我母亲的丈夫竟然用那样的眼光盯着我,真是奇怪!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说实话,我心里其实很明白。

  叙利亚青年卫队长 你离开宴会了吗,公主?

  莎乐美 这儿的空气多甜蜜!我一来到这儿就能够呼吸了!在筵席上,从耶路撒冷来的犹太人很多,总是为他们那些无聊的仪式争争吵吵,恨不得把彼此撕成碎片;还有些野蛮人老是没完没了地喝酒,把酒洒了一地;从士抹拿来的希腊人画了眼睛,涂了面孔,头发烫成一串串圆筒;阴险沉默的埃及人戴着玉石的长指甲,穿着棕红色的袍子;粗鲁野蛮的罗马人满口奇怪的土话,啊,我多讨厌那些家伙,又粗野,又庸俗,却摆出一副贵族老爷的神气。

  叙利亚青年卫队长 您坐下吧,公主。

  希罗底的侍童 你为什么找她说话?啊,会有灾祸的。你为什么老看着她?

  莎乐美 看看月亮可真叫人开心。她像个小小的银币,像朵小小的银花儿,冷冰冰的,冰清玉洁。我可以肯定她是个处女。她的美是处女的美。是的,她是个处女,她从没有玷污过自己,她跟别的女神不同,从没有委身于男子。

  约翰的声音 看呐!主来了。人子已在眼前。半人马躲进河里,山泽的女仙离开了溪流,到林子里的草叶下躺倒了。莎乐美 是谁在叫喊?

  士兵乙 是先知,公主。

  莎乐美 啊,先知。就是国王害怕的那个先知吗?

  士兵乙 这我们可不知道,公主。那喊叫的是先知约翰。叙利亚青年卫队长 公主,您要不要我把您的轿子叫来?花园里的夜色多么美丽呀!

  莎乐美 他老说些关于我母亲的可怕的话,是吗?

  战士乙 他的话我们从来听不懂,公主。

  莎乐美 他说过的,说些关于王后的可怕的话。

  〔一奴隶上。〕

  奴隶 公主,国王请你回到筵席上去。

  莎乐美 我不回去。

  叙利亚青年卫队长 请原谅,公主,您不回去会有灾祸的。莎乐美 这个先知是个老头儿吧?

  叙利亚青年卫队长 公主,您还是回去的好。请让我送您进去。莎乐美 这先知……是个老头儿吗?

  士兵甲 不,公主,他还挺年青的。

  士兵乙 这可说不准。有人还说他就是以利亚①呢!

  莎乐美 以利亚是谁呀?

  士兵乙 那是古时候在这儿的一个先知,公主。

  奴隶 我怎么向国王回答,公主?

  约翰的声音 啊,巴勒斯坦,不要高兴,不要因为他用以责打过你们的棍子断了就高兴。因为蛇的种子只会孕育出蛇妖②,而蛇妖的子孙必吞食飞鸟。

  莎乐美 多么奇怪的声音!我要跟他讲话。

  士兵甲 我怕是不行,公主。国王不准任何人跟他讲话。就连大祭司也不准。

  莎乐美 可我真想跟他讲话。

  士兵甲 那是做不到的,公主。

  莎乐美 我要跟他讲话。

  叙利亚青年卫队长 您还是回到筵席上去的好。

  莎乐美 把先知给我带来。

  〔奴隶下。〕

  士兵甲 我们可不敢,公主。

  莎乐美 〔走到蓄水池前往下看。〕这池里可真黑!住在这样漆黑的洞里一定是很可怕的!简直就像是个坟墓……〔对两士兵。〕你们没听见我的话吗?把先知带出来。我要看看。

  士兵乙 公主,求您别为难我们了。

  莎乐美 那你是要我听你们的吩咐吗?

  士兵甲 公主,连我们的小命都是您的,可您要我们办的事我们实在不能办。实际上,您要办这事也不该找我们。

  ①

  ②

  以利亚:《圣经》上公元前九世纪时以色列人的先知,见《圣经?列王记》。

  蛇妖(basilisk):据说是由蛇从公鸡蛋中孵出的妖怪,人触其目光和气息即死。

  莎乐美 〔看着年青的叙利亚人。〕啊!

  希罗底的侍童 啊!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呢?会有祸事的,我肯定。

  莎乐美 〔走到年青的叙利亚人面前。〕你是愿意为我办这事的,纳拉波特,是吗?你会愿意的,我对你一向很好。你会为我办好这事的。我只不过想看一看这个奇怪的先知。人家谈他谈得太多了。我常听见国王谈起他。我觉得连国王也怕他呢!你,难道连你也怕他吗,纳拉波特?

  叙利亚青年卫队长 我才不怕他呢,公主;我谁也不怕。可是国王曾正式命令禁止任何人揭开水池的盖子。

  莎乐美 你会替我办这件事的,纳拉波特,你要是替我办了,明天早上我的轿子经过偶像铺的门口时我一定要扔一朵小花给你,一朵翠绿的小花。

  叙利亚青年卫队长 公主,我不能,不能。

  莎乐美 〔微笑。〕你会替我办这事的。你知道你会的。你要是办了,明天我的轿子经过那买偶像的客人熙熙攘攘的桥边时,我会从面纱后面看你的。我会看你的,纳拉波特,说不定还会对你笑笑呢!眼睛看着我,纳拉波特,看着我。啊!你也明白凡是我要你办的事你都会办的。这你知道……我也知道你会办的。

  叙利亚青年卫队长 〔对士兵丙做手势。〕把先知带出来……莎乐美公主很想见他。

  莎乐美 啊!

  希罗底的侍童 啊!月亮的样子多么奇怪!她仿佛是个死去的女人,伸手拽着尸衣要把自己裹起来。

  叙利亚青年卫队长 月亮的样子很奇怪!就像个小公主,有一双琥珀样的眼睛。她在轻纱似的云翳后面像个小公主一样微笑着。〔先知从蓄水池出。莎乐美望着他,慢慢后退。〕

  约翰 那杯里的罪恶已经满盈的人在哪儿?那有一天将穿着银袍死在众人面前的人在哪儿?让他出来听听这声音。这声音曾响彻了荒原和众王的宫殿。

  莎乐美 他说的是谁呀?

  叙利亚青年卫队长 谁也不知道,公主。

  约翰 那看见人们的形象画在墙上的女人是谁?她甚至看见了迦尔底亚人的彩色画像;她放纵已从她眼里流露的淫欲,而且向迦尔底亚派出了使臣。

  莎乐美 他说的是我的母亲。

  叙利亚青年卫队长 啊!不是的,公主。

  莎乐美 是的。他说的是我的母亲。

  约翰 那曾委身于亚述的酋长们的女人是谁?那些酋长腰上系着华丽的腰带,头上戴着色彩斑斓的冠冕。那曾委身于埃及青年的女人是谁?那些青年个个穿着有风信子图案的精美衣衫,戴着银盔,执着金盾,精强力壮。去吧,叫她从她那污浊的床上起来,从她那乱伦的床上起来,来听听为主准备道路的人的声音,好叫她悔恨自己的邪恶。即使她不肯悔罪,怙恶不悛,也叫她来,因为主的扇执在主的手中。莎乐美 啊,他的样子很吓人,很吓人!

  叙利亚青年卫队长 别老站在这儿,公主,我求您。

  莎乐美 他最吓人的是眼睛。像是在泰尔①的帏幕上用火炬烧出的黑洞。像是毒龙居住的黑窟,像是毒龙做窝的埃及黑窟。像是被奇异的月亮疯魔了的②黑色的湖水……你认为他还会说话吗?叙利亚青年卫队长 别呆在这儿,公主。我求您别呆在这儿。莎乐美 他多么消瘦啊!宛如一尊瘦削的象牙雕塑,白银雕塑。我相信他贞洁得有如月亮。他仿佛是一道月光,一根银色的光柱。他的肉体一定是冷冰冰的,像象牙……我要好好看看他。

  叙利亚青年卫队长 不行,不行,公主!

  莎乐美 我一定要好好看看他。

  叙利亚青年卫队长 公主!公主!

  约翰 那盯住我看的女人是谁?我不许她看我。她为什么要用她金色的眼睑下那金色眼睛盯着我?我不知道她是谁,也不想知道。叫她走开。我想要接谈的人不是她。

  莎乐美 我是莎乐美,希罗底的女儿,犹太国的公主。

  约翰 走开吧!巴比伦③的女儿!不要靠近主的选民。你的母亲用她那邪行的浊酒淹没了世界,她罪恶的呼喊传进了上帝的耳朵。莎乐美 说下去,约翰。在我的耳里你的声音就是音乐。叙利亚青年卫队长 公主!公主!公主!

  莎乐美 说下去!说下去,约翰,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①

  ②

  ③

  泰尔:地中海岸一古都。

  月亮:欧洲传统医学认为月亮可以使人癫狂。

  根据《圣经?启示录》十七—十九章,巴比伦是奢侈淫靡之都。

  约翰和莎乐美

  约翰 所多玛①的女儿,别靠近我!用面纱遮住你的脸吧!用柴灰撒在你的头上吧!到沙漠里去寻找人子吧!

  莎乐美 人子是谁?他跟你一样漂亮吗,约翰?

  约翰 到我身后去!我听见死神在宫殿里扇动着翅膀。

  叙利亚青年卫队长 公主,我求您进去!

  约翰 主上帝的天使,你要用剑在这儿干什么?你在这宫殿里找谁?那必将穿着银袍死去的人的日子尚未到来。

  莎乐美 约翰!

  约翰 谁在说话?

  莎乐美 我爱上了你的身子!你的身子很白,像是从没人到过的草原上的百合花;像是覆盖了犹太诸山,也飘落在它峡谷里的白雪。阿拉伯王后花园里的白玫瑰也比不上你的身子白。无论是阿拉伯王后花园里的白玫瑰,或是她香料园的花朵,或是照亮了绿叶的黎明的光,或是躺在海洋胸脯上的月亮……世界上就没有什么东西能像你的身子一样白。让我摸摸你的身子吧。

  约翰 退开!巴比伦的女儿!人间的邪恶源于妇女②。别跟我说话,我不听。我只听主上帝的声音。

  莎乐美 你的身子多么难看。像一个麻风病人,像堵吸血鬼爬过的粉墙,像蝎子做了窝的粉墙;像充满令人憎厌之物的白色坟墓。太可怕了,你的身子太可怕了。我爱上的是你的头发,约翰。你的头发像葡萄,像伊多玛藤上挂下的一串串黑葡萄。你的头发如黎巴嫩的杉树,那在白天给狮子和强盗荫凉,让他们藏身的黎巴嫩的巨大杉树。你的头发比漆黑的长夜还要黑———那月亮藏匿、星星也都畏惧的长夜。你的头发比笼罩了密林的寂静还要黑,比世上任何东西都黑……让我摸摸你的头发吧。

  约翰 退开,所多玛的女儿!别碰我,别亵渎了主上帝的庙。莎乐美 你的头发太可怕了。它粘满了泥污和尘土,正像戴在你头上的荆棘的冠冕。正像缠在你脖子上的一大堆毒蛇。我不爱你的头发……我渴望的是你的嘴,约翰。你的嘴像是象牙塔上的一抹朱红;

  ①

  ②

  所多玛(Sodom)是死海南岸的一座古城,与蛾摩拉(Gomorrah)同为罪恶的城市,后受到上帝的惩罚,同时被毁灭。见《圣经?创世纪》十八—十九章。

  此话的根据是,夏娃听了蛇的调唆,怂恿亚当和她一起吃了智慧之果,两人因而被逐出了伊甸园。

  像是用象牙刀剖成两半的石榴。你的嘴比泰尔花园里红得赛过玫瑰的石榴花还要红。连为国王开道使敌人胆寒的堂皇的喇叭声也比不上它鲜明嘹亮。你的嘴比在榨酒桶里踩着酒汁的腿还要红;比居住在神殿里受祭司饲养的鸽子的脚还要红;比猎杀了狮子见过金色的猛虎,再从丛林里出来的人的脚还要红;比渔人在大海朦胧的光影里找到的珊瑚枝还要红———那是他们专门留下献给国王的。你的嘴比摩阿布①人在矿里找到的被国王征用的朱砂还要红。你的嘴像是波斯王用珊瑚嵌头的涂满朱砂的宝弓,世界上就没有东西比它更红……让我亲一亲你的嘴吧。

  约翰 决不!巴比伦的女儿!所多玛的女儿!决不!

  莎乐美 我要亲你的嘴,约翰。我要亲你的嘴。

  叙利亚青年卫队长 公主,公主,您就是没药飘香的花园,您就是众鸽之鸽。不要看这人,不要看他,别对他说这样的话。我受不了……公主,别说这样的话。

  莎乐美 我要亲你的嘴,约翰。

  叙利亚青年卫队长 啊!〔自杀,倒在莎乐美和约翰之间。〕希罗底的侍童 年青的叙利亚人自杀了!年青的卫队长自杀了!我的朋友自杀了!我给过他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香料和银耳环,现在他却自杀了。啊,他不是说过会有灾祸吗?我也说过的,这话可应验了。我早知道月亮在寻找一个死去的东西,可没想到寻找的就是他。啊!我为什么没把他藏起来不让月亮看见呢?我若是把他藏在洞里,月亮就看不见了。

  士兵甲 公主,年青的卫队长自杀了。

  莎乐美 让我亲亲你的嘴,约翰!

  约翰 你不害怕吗,希罗底的女儿?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在宫殿里听见了死神振动翅膀的声音。死神不是降临了吗?莎乐美 让我亲亲你的嘴。

  约翰 淫乱所生的女儿,只有一个人能救你。那就是我所说的那个人。去吧,去找他。他在加利利②海边的船上跟他的门徒讲话。到海岸边去跪下,用他的名字叫他吧。他来到你和所有呼喊他出现的人面前时,在他的脚前向他鞠躬,求他宽恕你的罪孽吧!

  ①

  ②

  摩阿布:死海边的一个古王国。

  加利利:巴勒斯坦北部古罗马的州名。

  柏拉图式的悲哀

  莎乐美 让我亲亲你的嘴。

  约翰 愿你受到诅咒!乱伦的母亲的女儿,愿你受到诅咒!莎乐美 我要亲你的嘴,约翰。

  约翰 我不愿意看见你。你受到了诅咒,莎乐美,你受到了诅咒。〔下到蓄水池里。〕

  莎乐美 我要亲你的嘴,约翰。我要亲你的嘴。

  士兵甲 我们得把尸体弄到别的地方去。国王是不喜欢看见尸体的,除了他自己杀死的人之外。

  希罗底的侍童 他原是我的弟兄,跟我比弟兄还亲。我给过他一个小盒子,里面装满了香料,还给了他一只玛瑙手镯,他总戴在手上。黄昏时我们常在河边和杏树下散步。他常告诉我他的国家的事。他的声音非常非常轻柔,他的嗓子像笛子,声音跟吹笛人一样。他在河里看到自己的影子便感到非常快乐。我常常为此责备他。

  士兵乙 你说得不错;我们得把尸体藏起来,绝不能让国王看见。

  士兵甲 国王不会到这儿来的。他从来不到台阶上来。他太害怕先知了。

  〔希律王、希罗底王后及宫廷全体人员上。〕

  希律王 莎乐美在哪儿?公主在哪儿?她为什么不按照我的命令回到筵席上来?啊!她在这儿!

  希罗底王后 你不能看她!你老是在看她!

  希律王 今晚月亮的样子很奇怪。是不是很奇怪?她像个发了疯的女人,一个到处寻找情夫的疯女人,赤身露体,一丝不挂。云想遮住她,可她不让它遮住。她在天上露出了赤裸裸的身子,像个喝醉了酒的女人在云朵里摇摇晃晃地走……我相信她是在找情人。她不是摇摇晃晃地走着像个喝醉了的女人吗?她像个女疯子,是吗?希罗底王后 不,月亮就像月亮,再不像别的。咱们进去吧……咱们在这儿没有事好做。

  希律王 我要留在这儿!玛纳塞,把地毯铺到这儿来,燃起火炬。把象牙桌和青玉案也都搬上来。这儿的空气真甜蜜。我要跟客人多喝几杯。对恺撒的使臣我们必须给予一切礼遇。

  希罗底王后 可你留在这儿并不是为了客人。

  希律王 是为了客人。这儿的空气真甜蜜。来呀,希罗底,客人在等着呢。啊,我滑了一下,滑在血上了。这很不吉利。这儿怎么会有血呢?……还有这个尸体,这东西在这儿干吗?你以为我像埃及国王一样,不让客人先看见尸体就不请他上筵席吗?是谁的尸体?我懒得看。

  士兵甲 是卫队长,主上。你三天前才任命的卫队长。

  希律王 可我没有下命令杀掉他呀!

  士兵乙 他杀掉了他自己,主上。

  希律王 为什么?我不是已经任命他做了卫队长吗!

  士兵乙 我们不知道,主上。可是他用自己的手杀死了自己。希律王 这可叫我纳闷。我原来以为只有罗马的哲学家才自杀呢。特盖林纳斯,罗马的哲学家老是自杀,是吗?

  特盖林纳斯 有些罗马哲学家是自杀的。那是斯多噶派①的哲学家。斯多噶派都是些缺少教养的人,荒唐可笑的人。我认为他们全都荒唐可笑。

  希律王 我也这么看。自杀是荒唐可笑的。

  特盖林纳斯 在罗马谁都嘲笑他们。连罗马皇帝也写过诗讽刺他们呢!皇帝的讽刺诗到处流传。

  希律王 啊!恺撒还写诗讽刺他们?恺撒真了不起,什么都会做……年青的叙利亚人自杀了,真奇怪。我为他自杀而难过,因为他很漂亮,甚至可说非常漂亮。他有一双忧伤的眼睛。我记得他曾忧伤地看着莎乐美。真的,我觉得他看她看得太多了。

  希罗底王后 看她太多的恐怕不止他一个吧!

  希律王 他的父亲是个国王。我把他父亲赶出了他的王国,而你便把王后他的母亲变做了奴隶,希罗底。因此他来到了我这儿做了我的客人,我便让他做了我的卫队长。可是他死去了,我很难过。嗨!你们干吗让尸体躺在这儿?你们得把它弄到别的地方去。我可不愿看见尸体———把它搬走!〔众抬尸下。〕这儿有点冷。起风了。是起风了吗?

  希罗底王后 没有,没有起风。

  希律王 我告诉你有风在吹……我似乎还听见空中有拍翅膀的声音,是很大的翅膀。你没听见?

  希罗底王后 我什么都没听见。

  ① 斯多噶派:古罗马的苦行哲学学派,主张严格地禁欲。

  希律王 我也再没听见了。可我刚才是听见的。是有风在吹,不过已经吹过去了。不,我又听见了。你没听见吗?很像是拍翅膀的声音。

  希罗底王后 我告诉过你,什么声音也没有。你病了。我们还是进去吧。

  希律王 我没有病。你的女儿才病得要死了呢!我从来没见她这么苍白过。

  希罗底王后 我告诉过你别看她。

  希律王 给我斟酒。〔酒送上。〕莎乐美,来,跟我喝喝酒。我这儿有最美的酒,是恺撒本人送给我的。只须你用你那小小的红唇沾过这酒我就把这一杯全喝光。

  莎乐美 我不喝,国王。

  希律王 你听见你女儿怎么回答我的话了吗?

  希罗底王后 她回答得对,你干吗总望着她?

  希律王 给我上熟透的水果。〔水果送上。〕莎乐美,来,跟我一起吃水果。我喜欢看见果子上留下你小小的齿印。你只须咬下一点点,我就把剩下的全吃掉。

  莎乐美 我不饿,国王。

  希律王 〔对希罗底。〕你瞧瞧,你把你女儿惯成了什么样子。希罗底王后 我女儿和我都出身王室,可你呢,你父亲是个赶骆驼的,而且当过小偷和强盗!

  希律王 你瞎说!

  希罗底王后 这可是真话,你心里明白。

  希律王 来吧,莎乐美,坐到我旁边来。我愿把你母亲的后位给你。

  莎乐美 我不累,国王。

  希罗底王后 你看看她对你是什么态度。

  希律王 给我送来———我要送来什么?我忘了。啊!啊!我想起来了。

  约翰的声音 看,那时刻已到。我预言的时刻已到。我说到的日子已在面前。

  希罗底王后 叫他住嘴。我不愿听他的声音。这家伙老是说些侮辱我的话。

  希律王 他并没有说过反对你的话。何况他还是个非常伟大的先知。

  希罗底王后 我才不信什么先知呢。人能够预告未来吗?谁也办不到的。而且他总在叫我难堪。我认为你是怕他……我很清楚你是怕他。

  希律王 我才不怕他呢。我谁也不怕。

  希罗底王后 我告诉你,你是怕他。你要是不怕他,这六个月来犹太人都在大吵大闹要他,你为什么不给他们?

  犹太人甲 真的,大人,还是把他交给我们的好。

  希律王 这个题目谈得够多了。我已经做了答复:我是不会把他交给你们的。他是个圣人,是个见过上帝的人。

  犹太人甲 那不可能。自从先知伊利亚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上帝。伊利亚是面对面见过上帝的最后一个人。现在上帝再也不现身了。他藏了起来。因此世上就出现了严重的邪恶。

  犹太人乙 确切地说,谁也不知道先知伊利亚是否真见过上帝。他见到的说不定只是上帝的影子。

  犹太人丙 上帝绝不会隐蔽自己,他存在于一切时间与地点,存在于邪恶中,也存在于善行中。

  犹太人丁 你可不能这样说。这是很危险的学说,这种学说来自亚历山大城①,那儿传授希腊人的哲学。而希腊人是异教徒,连割礼也不领受的。

  犹太人戊 上帝是怎样工作的,谁也说不清。上帝的所行所事玄妙莫测。我们叫做恶的说不定是善;我们叫做善的说不定是恶。一切都不可知,我们只能俯首服从上帝的意志,因为上帝最为强大。他能把强者弱者一同粉碎,因为他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犹太人甲 你说得很对。上帝的确可怕。他把强者和弱者一同粉碎,如在碓窝里舂粮食。可眼前这个人却从来没见过上帝。自从先知伊利亚之后就没有人见过上帝。

  希罗底王后 叫他们别吵了,他们叫我厌烦。

  希律王 可是我听说约翰实实在在就是你们的先知伊利亚。犹太人甲 那不可能。从先知伊利亚的时代到现在已经三百年了。

  ① 亚历山大城:埃及名城,为古希腊亚历山大大帝所建。

  希律王 可有人说这个人就是先知伊利亚!

  拿撒勒人 我肯定他就是先知伊利亚。

  犹太人甲 不,他不是先知伊利亚。

  约翰的声音 看,那日子就要到来,那是主的日子,我听见他在群山上的脚步声,他将成为救世主。

  希律王 救世主?这是什么意思?

  提盖林纳斯 那是恺撒使用的名字。

  希律王 可是恺撒并不会到犹太国来。我昨天才收到罗马的信件,信里根本没提到这事。而你,提盖林纳斯,你整个冬天都在罗马,也没听说过这事,对不对?

  提盖林纳斯 没听见说过,陛下。我只不过是解释那个称号。那是恺撒的称号之一。

  希律王 可是恺撒不可能来,他得了严重的痛风病,听说腿肿得跟大象一样。何况还有国事缠身:谁离开了罗马,谁就会失去罗马。他不会来的。不过,恺撒是主,他只要乐意就可以来。可我认为他是不会来的。

  拿撒勒人甲 先知的这些话说的并不是恺撒,陛下。

  希律王 怎么———说的不是恺撒?

  拿撒勒人甲 不是的,主上。

  希律王 那么说的是谁?

  拿撒勒人甲 说的是弥赛亚①,而弥赛亚已经来了。

  犹太人甲 弥赛亚没有来。

  拿撒勒人甲 来了,而且在四处创造奇迹!

  希罗底王后 嗬,嗬!奇迹!我才不相信什么奇迹呢。奇迹我见得太多了。〔对侍童。〕给我扇子。

  拿撒勒人甲 那个人创造了真正的奇迹。比如,在加利利一个颇为重要的小镇上举行了一次婚礼,那个人在婚礼上把水变成了酒。这是几个当时在场的人告诉我的。他还治好了两个大麻风病人,那两个人坐在迦百农门前。他只摸了他们一下,病就好了。

  拿撒勒人乙 不,他在迦百农门前治好的是两个瞎子。

  拿撒勒人甲 不,是大麻风病人。不过他也治好过瞎子。还有

  ① 弥赛亚:希伯来人所期望的救世主,即耶稣。

  人看见他站在山上跟天使谈话哩。

  萨都西派①人甲 根本就没有天使。

  法利赛人甲 天使是有的,只是我不相信这人跟天使谈过话。拿撒勒人甲 看见他跟天使谈话的有很大一群人呢!

  希罗底王后 这些人真叫我腻味!他们太荒唐可笑了!简直荒唐透顶!〔对侍童。〕喂,我的扇子呢?〔侍童奉上扇子。〕你怎么一副做梦的样子。你不能做梦。只有病人才做梦。〔以扇击侍童。〕拿撒勒人乙 还有睚鲁的女儿的奇迹。②

  拿撒勒人甲 是的,毫无疑问,谁也无法否定。

  希罗底王后 那些人都在发疯,是看月亮看得太多了。叫他们别闹了。

  希律王 睚鲁的女儿的奇迹是怎么回事?

  拿撒勒人甲 睚鲁的女儿死了,可那个人把她救活了。

  希律王 怎么,他能让死人复活?

  拿撒勒人甲 是的,陛下,他让死人复活了。

  希律王 我可不希望他那么做。我禁止他那么做。我不准谁让死人复活。得把这个人找到,告诉他我禁止他让死人复活。这个人现在在哪儿?

  拿撒勒人乙 这个人无所不在,主上,可要找到他却不容易。拿撒勒人甲 据说他现在在撒马利亚③。

  犹太人甲 若是他在撒马利亚,那就不难确定他并不是弥赛亚。弥赛亚是不会到撒马利亚人那儿去的。撒马利亚人不向寺庙奉献供品,受到了诅咒。

  拿撒勒人乙 他几天之后就离开了撒马利亚。我认为他此刻已到了耶路撒冷附近。

  拿撒勒人甲 不;他不在耶路撒冷。我刚从那儿来。他们已经两个月没听见他的消息了。

  希律王 那没有关系!叫人找到他,告诉他希律王的话,“我不准你叫死人复活。”他若是乐意,可以把水变成酒,可以治好大麻风和

  ①

  ②

  ③

  萨都西派:当时一个犹太人派别,不相信有精灵和天使,不相信死人复活。和法利赛人意见相反,只接受成文法,不接受习惯法和口头法。

  见《马可福音》第五章第二十一—四十三节。

  撒马利亚:撒马利亚国首都。

  瞎子……这些我都不反对。实际上我认为治好大麻风是行善。可是我不准任何人起死回生……若是死人能复活,那是很可怕的。约翰的声音 啊!淫乱的人!娼妇!啊!那长着金色的眼珠并把眼皮涂成金色的巴比伦的女儿!主上帝如是说:愿千千万万人起来反对她。愿人们拿起石头砸她……

  希罗底王后 命令他闭嘴!

  约翰的声音 让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们用剑刺死她,用盾压死她。

  希罗底王后 不,这样做太丢脸。

  约翰的声音 我将如此从世上消灭一切邪恶,一切妇女必将明白不能仿效她的恶行。

  希罗底王后 你听见他攻击我的话了吗?他在诽谤你的妻子,你能坐视不理吗?

  希律王 他可没提你的名字。

  希罗底王后 那也一样。你分明知道他蓄意诽谤的是我,而我却是你的妻子,对不对?

  希律王 实际上,亲爱的高贵的希罗底,你是我的妻子,而以前是我哥哥的妻子。

  希罗底王后 是你把我从他的怀抱里抢走的。

  希律王 实际上,我比他更强有力……不过咱俩还是不谈这个吧。我不想谈,那正是先知说那些可怕的话的原因。也许灾祸正要因此而引起。咱们不谈这个吧。高贵的希罗底,咱俩怠慢了客人呢,给我的杯里斟满酒吧,最亲爱的,来,给巨大的银樽斟满酒!给巨大的玻璃杯斟满酒。我要为恺撒干杯。有罗马客人在场,让我们为恺撒干杯。众人 恺撒!恺撒!

  希律王 你没看见你的女儿有多苍白吗?

  希罗底王后 她苍白不苍白关你什么事?

  希律王 我从来没见她这么苍白过。

  希罗底王后 你别看她。

  约翰的声音 那一天太阳必晦暗,如吊丧的黑袍,月亮必鲜红如血,天上的星必掉到地上,如没熟的无花果从树上落下,使世上的帝王心惊胆战。

  希罗底王后 啊!啊!我倒想看看他所说的那种日子,月亮红得像鲜血,星星像没熟的无花果落到地上。这个先知说起话来像个醉希罗底的眼睛

  汉……但是我受不了他那嗓子。我讨厌他的声音。命令他住口。希律王 我不,我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但那可能是一种兆头。希罗底王后 我才不信什么兆头呢,他说话像个酒疯子。希律王 他可能是叫上帝的美酒醉倒了。

  希罗底王后 上帝的美酒是什么?是哪家葡萄园出产的?在哪家酒坊可以找到?

  希律王 〔从此时起一直望着莎乐美。〕特盖林纳斯,你前不久在罗马,皇帝跟你谈到过……?

  特盖林纳斯 谈到过什么,主上?

  希律王 谈到过什么?啊!我问过你吗?我已经忘了要问什么了。

  希罗底王后 你又在看我的女儿。你别看她,我早告诉过你了。希律王 你就不会说点别的?

  希罗底王后 我还要再说一遍。

  希律王 人们为修复寺院的问题谈得很热闹。有什么行动吗?听说庇护所的帏幕都不见了,是吗?

  希罗底王后 偷帏幕的可不就是你吗?你总是信口开河,胡说一通。我不想再呆在这儿了。咱们进去吧。

  希律王 莎乐美,给我跳个舞吧!

  希罗底王后 我不许她跳。

  莎乐美 我不想跳舞,国王。

  希律王 莎乐美,希罗底的女儿,给我跳个舞吧!

  希罗底王后 别嚷嚷,别去打扰她。

  希律王 我命令你跳舞,莎乐美。

  莎乐美 我不乐意,国王。

  希罗底王后 〔笑。〕你看她是怎么服从你的!

  希律王 她跳不跳舞跟我有什么关系?毫无关系。我今晚很高兴,非常非常高兴,我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士兵甲 国王板起了面孔,是吗?

  士兵乙 是的,他板起了面孔。

  希律王 我干吗要不高兴?恺撒喜欢我,他是世界的主宰,万物的主宰。他刚给我送来了最珍贵的礼物。他还答应把我的敌人卡巴都其亚的国王召到罗马去。到了罗马他说不定会把他钉上十字架的。因为恺撒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的确确,恺撒就是主宰。因此我很高兴,也应该高兴。我很高兴,从来没这么高兴过。世界上就没有东西可以扫我的兴。

  约翰的声音 他必登上王位,穿上红袍紫衣。他手上所捧的金杯盛满了亵渎。主的天使必鞭打他。他必为虫子吞食。

  希罗底王后 他在说你了,你听见了吧?他说你必然要叫虫子吞食。

  希律王 他说的不是我。他从来没说过反对我的话,他说的是我的敌人卡巴都其亚国王。必然要为虫子吞食的是他,不是我。这位先知除了说我娶了我嫂子是罪孽之外,从没说过反对我的话。他也许是对的。因为事实上你没有生育。

  希罗底王后 我没有生育,我?你老是盯着我的女儿看,而且要她给你跳舞,让你高兴,却说我没有生育?你说起话来简直像个傻瓜。我生了一个女儿,你却没有孩子。没有,连你的奴隶也没给你生过一个孩子。没有生育的是你,不是我。

  希律王 住嘴,女人!我说你没有生育,你没给我生过一个孩子。因此先知说我们的婚姻有名无实。他说那是乱伦婚姻,会带来灾祸……我相信他是说对了,我怕他是说对了。可现在不是谈这类事的时候。我现在应该高兴。事实上我也高兴。我什么都不缺少。希罗底王后 我很高兴你今天晚上心情这么好,你平时可不如此。不过,已经是深夜了,我们还是进去吧。别忘了天一亮我们还要去打猎。对恺撒的使臣不是要给予最高的礼遇吗?

  士兵乙 国王板起了面孔。

  士兵甲 是的,他板起了面孔。

  希律王 莎乐美,莎乐美,给我跳个舞吧。我求你为我跳舞。我今天晚上心情不好,的确,非常不好。刚上阳台就在血上滑了一下。这可不是好兆头。我还听见空中有拍翅膀的声音。是巨大的翅膀在拍动。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我今儿晚上心情不好。因此,给我跳个舞吧。给我跳个舞吧,莎乐美,我求你。只要你给我跳个舞,你便可以向我要求你所想要的任何东西。我都给。是的,莎乐美,给我跳个舞,你要什么我都给,即使把我的王国分去一半也行。

  莎乐美 〔起立。〕我无论要什么你真的都给吗,国王?希罗底王后 别跳,我的女儿。

  希律王 无论你要什么我都给,哪怕是要我半个王国。

  莎乐美 你发誓吗,国王?希律王 我发誓,莎乐美。

  希罗底王后 别跳,我的女儿。

  莎乐美 你以什么发誓,国王?

  希律王 以我的生命和王冠发誓,以诸神发誓。你想要什么我都给,只要你为我跳个舞,哪怕是给你半个王国也行。啊,莎乐美,莎乐美,给我跳个舞吧!

  莎乐美 你发过誓了,国王。

  希律王 我发过誓了。

  希罗底王后 我的女儿,不要跳。

  希律王 就是要我半个王国我也给。你要是做了王后可真是美丽极了,莎乐美,即使你想要我半个王国我也给。她做王后不是很漂亮吗?啊!这儿很冷,有一股冷冰冰的风,我还听见……我为什么听见空中有拍翅膀的声音呢?你可以想象那是一只巨大的黑鸟在台阶的上空盘旋。可我为什么看不见?那拍翅膀的声音很可怕。那翅膀扇出的寒气很可怕。那是一种阴森森的风。不,那风并不冷,它是热的,热得我喘不过气来。往我手上倒水呀,给我雪吃呀,解开我的披风呀!快!快!解开我的披风。不,别解,叫我不舒服的是这花环,玫瑰像火一样烧着我的前额。〔扯下花环扔在桌上。〕啊!现在我透过气来了。那些花瓣多么红!多像洒在帏幕上的血迹。这没关系,见了什么东西都去思考它的象征意义实在不算聪明,那只会让人一辈子害怕。倒不如说这斑斑的血迹跟玫瑰花瓣同样可爱为好。还有更好的说法,那就是……算了,不说了。现在我快活了,非常快活。我难道没有权利快活快活?你的女儿要给我跳舞了。莎乐美,你不愿给我跳舞吗?你答应过给我跳舞的。

  希罗底王后 我不许她跳。

  莎乐美 我要给你跳,国王。

  希律王 你听见你女儿的话了吧!她要给我跳舞呢!莎乐美,你做得对,你要给我跳舞。跳过之后可别忘了向我要你想要的东西。无论你要什么我都给,哪怕是要我半个王国也行。我不是发过誓吗?莎乐美 你发过誓的,国王。

  希律王 我是从来不食言的。我可不是那种发了誓不算数的人。我不会撒谎,我是诺言的奴隶;而我的诺言是国王的诺言。卡巴都其亚国王总是说话不算数,他算不上真正的国王,只是个胆小鬼。他还欠了我的钱没还呢。他居然侮辱我的使臣,而且出口伤人。不过,他一到罗马就会被恺撒钉上十字架的。我知道恺撒会钉死他的。即使他不送他上十字架,他也会死掉,叫虫子吃掉。先知早预言过了。喂!莎乐美。你还磨蹭什么呀?

  莎乐美 我在等我的奴隶给我送来香水和七道面纱,给我脱掉鞋子。〔几个奴隶送上香水和七道面纱,为莎乐美脱下鞋。〕希律王 啊,你要光了脚跳舞!太好了!太好了!你的小脚会像白鸽子一样,会像在枝头上迎风招展的白色花朵一样……不行,不行,她会踩着血的。这地面上洒着血。不能让她踩着血迹跳舞。那可不吉利。

  希罗底王后 她踩着血迹跳舞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自己就在血泊里陷得够深的了……

  希律王 血跟我有什么关系?你看看月亮!月亮成了红色,红得像血。啊,先知的预言没错。他说月亮会红得像血,他这样预言过的,是吗?你们都听见的。现在月亮已经红得像血了。你们没看见吗?希罗底王后 啊,真的,我看得清清楚楚。星星也像没有成熟的无花果直往下落,可不是吗?太阳也像是毛织的黑色丧服。世上的国王都害怕了———这一点你至少可以看到。先知的话至少在这一点上没有错,因为世间的国王确实害怕了……咱们进去吧,你病了。在罗马人家会说你发了疯的。我说,咱们还是进去吧。

  约翰的声音 从伊多玛来的人是谁?从波士拉来的人是谁?他的袍子染成了紫色,他炫耀他华美的袍服,他为他的权势而趾高气扬。你的衣服为什么染上了红色的斑点?

  希罗底王后 咱们进去吧。那人的声音气得我发疯。只要他在不断地喊叫,我就不愿我的女儿跳舞。只要你老这样看着我女儿,我就不愿她跳舞。总而言之,我不愿意我的女儿跳舞。

  希律王 别站起来,我的妻子,我的王后,那对你没有好处。她不跳舞我是不会进去的。莎乐美,给我跳个舞吧。

  希罗底王后 别跳,女儿。

  莎乐美 我准备好了,国王。

  希律王 〔莎乐美跳七面纱舞。〕啊,精彩极了!你看,你的女儿给我跳舞了。过来,莎乐美,过来,我给你赏赐。啊,凡给我跳舞让我欢喜的都会得到我丰厚的赏赐。我要给你丰厚的赏赐。你的灵魂渴求的一切我都会给你。你想要什么?说吧。

  莎乐美 〔跪下。〕我愿有人立即用银盘给我送上……七面纱舞莎乐美梳妆

  希律王 〔哈哈大笑。〕用银盘送上?当然当然,用银盘送上。她十分迷人,可不是吗?你要用银盘给你送上什么?啊,美丽可爱的莎乐美,比犹太国所有的美女都美的莎乐美。你要在银盘里给你送上什么?要他们在银盘里送上什么?你尽管讲吧,不论你要什么你都能得到。我的珍宝都属于你。你想要什么,莎乐美?

  莎乐美 〔起立。〕约翰的头。

  希罗底王后 啊,说得好,我的女儿。

  希律王 不,不!

  希罗底王后 说得好,我的女儿。

  希律王 不,不,莎乐美。你想要的不是这个。别顺着你母亲的意思。她总给你出些邪恶的主意,别理她。

  莎乐美 我才不管我母亲的意思呢,我要求用银盘送来约翰的头,这是为了我高兴。你发过誓的,希律。别忘了,你发过誓的。希律王 我知道,我是凭诸神的名义发过誓的。我很清楚。可是我求你,莎乐美,跟我要别的东西吧!要我半个王国吧,我都给你。可别向我要你那小嘴刚才提出的东西。

  莎乐美 我向你要的是约翰的头。

  希律王 不,不,我不给。

  莎乐美 你发过誓的,希律。

  希罗底王后 你确实发过誓,大家都听见的。你当着众人的面发过誓的。

  希律王 住嘴,女人!我没有跟你说话。

  希罗底王后 我的女儿要约翰的头,要得很对。那人曾严重地侮辱过我,曾用使人无法出口的话攻击过我。莎乐美显然很爱她的母亲。别让步,我的女儿。他发过誓的,他发过誓的。

  希律王 住嘴,别跟我说话!……莎乐美,我求你别那么固执。我对你一向很好。我一向很爱你……也许是爱得过了分。所以,别向我要这东西吧。你向我要的这东西很可怕,很叫人恐怖。我认为你肯定是在开玩笑。从身子上砍下来的人头是很吓人的,是吗?让一个处女的眼睛看见这样的东西很不合适。这东西能叫你快活吗?你是一点也不会快活的。不,不,你要的不是这个。听我的话。我有一颗祖母绿,一颗滴溜圆的大祖母绿,那是恺撒的一个宠臣送给我的。通过这颗宝石你可以看到远处的景象。恺撒看马戏就带一颗这种宝石。可我的祖母绿比他的大。我很清楚我这颗更大。它是全世界最大的祖母绿。我把它送给你,好吗?只要你向我开口,我就给你。

  莎乐美 我要约翰的头。

  希律王 我的话你就没听,没听。听我说,莎乐美。

  莎乐美 约翰的头!

  希律王 不,不,你并不想要它。你不过是给我出难题罢了,因为我今天晚上老盯着你看个不停。是的,我今天晚上老盯着你看个不停。你的美令我难受。你的美叫我非常烦躁,因此我看你才看得太多。好了,我以后不再看你了。人是什么都不能看的。东西不能看,人也不能看。要看只能看镜子,那倒没问题,因为镜子只让我们看见些假面具。啊,啊!拿酒来,我渴了……莎乐美,莎乐美,咱们还是做朋友吧……你以为……啊!我要说什么?啊!我想起来了!莎乐美———不,来吧!到我身边来。我怕你听不见我的话———莎乐美,你知道我的白孔雀吧?我美丽的白孔雀,在花园里的番石榴和高高的柏树之间踱步的白孔雀。它们的嘴甲镀过黄金,它们吃的粟粒儿也染过黄金,它们的脚沾染了紫红。它们一啼鸣天便下雨,它们一开屏月亮便在空中露出脸儿。它们成双成对地散步在高高的柏树和黑色的番石榴之间。我的每一只孔雀都有一个奴隶照顾。它们时而在树梢飞翔,时而在草地上蹲坐,时而在水池边照影。全世界也没有比它们更神奇的鸟儿。我知道就连恺撒的鸟儿也比不上我的鸟儿美丽。我愿把我的孔雀给你五十只。你走到哪儿它们都跟着,你出现在它们中间便像是为白云缭绕的月亮……我把孔雀给你吧!全给你,我一共只有一百只,全世界的国王也比不上我的孔雀多。我把它们全给你。只要你答应解除我的誓言,别再要求你那小嘴要求过的东西。

  〔饮尽杯中的酒。〕

  莎乐美 给我约翰的头!

  希罗底王后 说得好,我的女儿!而你呢,你和你那些白孔雀真是好笑极了!

  希律王 住嘴!你老是吼叫,像个食肉动物一样。再别这样吼叫了!你那声音叫我心烦。你给我住嘴……莎乐美,想想你干的是什么事吧!这人可能是从上帝那儿来的。是个圣人,上帝的指头曾经摸过他。上帝曾通过他的嘴说出了可怕的话。无论是在宫殿,或是在沙漠里,上帝永远跟他在一起……至少是可能在一起,谁也说不准。可上帝维护着他,跟他同在是很可能的。若是他也死去,说不定就有灾祸落到我的头上。他确实说过,在他死去那天灾祸会落到某人的头上。那人若不是我又会是谁呢?记住,我到这儿来时就踩到血滑了一下。我不是还听见空中有翅膀扇动的声音吗?是巨大的翅膀的声音。这都是不吉利的兆头。还有别的现象,我确信还有别的现象,虽然我没有看见。你不愿意灾祸降临到我头上吧,莎乐美?再有,你听我说……莎乐美 给我约翰的头!

  希律王 啊,你就没听我说的话。静下心来!我,我不是平心静气的吗?我完全是平心静气。听我说,我在这儿还藏着珠宝,连你母亲也从没见过的珠宝,看了能叫人大吃一惊呢。我有一个项圈,上面的珍珠嵌成四行,像是把许多月亮用银色的光线拴在了一起,像是把五十个月亮织进了金丝的网络里。它们曾在某个王后象牙般的胸脯前闪耀。你带上它也会美丽得像王后的。我有两种紫水晶,一种黑得像酒,一种红得像加了颜色的醇醪。我还有黄玉,黄得像老虎的眼睛。我有烟晶,灰得像斑鸠的眼睛。我有青晶,绿得像狸猫的眼睛。我有总是在燃烧的火欧珀,石里的火焰冷得像冰,看了叫人心灰意冷,见了影子也害怕。我有缟玛瑙,像死去的女人的眼睛。还有随着月亮变化而变化的月长石,它见了太阳就暗淡。我有鸡蛋大的青玉,蓝得像蓝色的花朵。大海在它心中流荡,它那波涛的湛蓝从不受月亮的干扰。我有贵橄榄石和绿柱玉;有绿石髓和红宝石;有缠丝玛瑙和红锆英石,还有石髓,我把它们全给你,全给你,还加上别的东西。东印度群岛的国王刚送给我四把扇子,全都用鹦鹉的羽毛制成。努密地亚国王刚送给我一件长袍,是用驼鸟羽毛做的。我有一块水晶,里面有不能让女人看的东西,年青人要看先得挨棍子。我在一个珠母匣子里有三颗神奇的绿松石,戴在前额上便能幻想出虚无缥缈的东西,捏在手上又能阻止容易怀孕的妇女怀孕。这些全是了不起的珍品,无价之宝。这还不算,我在一个黑檀木的盒子里还有一对琥珀杯子,像是金苹果。若是有敌人往杯里倒进了毒药,金苹果便会变成银苹果。我在一个琥珀镶嵌的匣子里还有一双镶着玻璃的便鞋。我有西尔士人送来的披风,有镶满红玉和幼发拉底玉的手镯……这些难道你都不想要?你想要什么就告诉我,我都给你。你要什么,我给什么,只有一个东西除外。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你,除了那个人的生命之外。我连祭司长的法袍都可以给你,我连庇护所的帏幕也可以给你。

  众犹太人 啊!啊!

  莎乐美 给我约翰的头。

  希律王 〔倒在坐位上。〕把她要的东西给她!老实说她真是她妈妈的女儿。

  〔士兵甲上前。希罗底王后从国王手中取下死亡戒指交给他,士兵径直送给刽子手。刽子手面露恐惧之色。〕

  谁取走了我的戒指?我右手上原有个戒指。谁喝了我的酒?我的杯子是有酒的,斟满了酒。有人喝光了我的酒!啊!肯定会有人遇到灾祸的!〔刽子手下到古蓄水池里。〕啊!我为什么要发誓?从今以后做国王的可别再发誓了。发了誓不算数是可怕的,算数也是可怕的。希罗底王后 我的女儿做得对。

  希律王 我相信会有灾祸降临。

  莎乐美 〔向古蓄水池探过身子细听。〕没有声音。我什么都没听见。这个人怎么就不叫喊?啊!若是有人要杀我,我是要叫喊的。我是要挣扎的,我不会任人宰割……砍呀,砍呀,纳阿曼,给我砍呀……不,我什么都没听见。静静的。静得可怕。啊!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了。我听见有东西掉下了。那是刽子手的刀。这个奴隶害怕了,把刀掉到地下,他不敢杀他。这个奴隶是个胆小鬼!还是打发士兵去吧。〔看见希罗底王后的侍童,转向他。〕过来。你是那死去的卫队长的朋友,是吗?唔,可我告诉你,还得有人死。到士兵那儿去,叫他们下去,把国王答应给我的东西取来,那是我的。〔侍童退缩。莎乐美转身向士兵。〕来呀,士兵们。到蓄水池里去把这个人的头给我取来。国王,国王,给你的士兵下命令把约翰的头给我取来。

  〔刽子手粗大的黑胳膊从古蓄水池伸出,手执银盾,盾上置约翰的头。莎乐美抓住头。希律王用大氅遮住自己的脸。希罗底王后摇着扇子微笑。拿撒勒人跪下祈祷。〕

  啊,约翰,你不让我亲你的嘴。好呀!我现在要亲它了。我要像咬一枚熟透的苹果一样咬它。是的,约翰,我要亲你的嘴。我说过我要亲它,可不吗?我说过了。啊!我现在就要亲它……可是你为什么不看我,约翰?你那双刚才还那么可怕的充满愤怒和轻蔑的眼睛现在闭上了。为什么闭上了?睁开眼呀!抬起你的眼皮呀,约翰!你为什么不看我?你是因为怕我才不肯看我吗,约翰?……你那舌头,你那刚才还像一条红蛇喷着毒液的舌头再也不会动弹了,一句话也不会说了。那条鲜红的毒蛇刚才还向我喷着毒汁呢!很奇怪,可不是吗?那条鲜红的毒蛇怎么不动弹了?你不愿要我,约翰。你拒绝了我。你用些恶毒的话骂我,你对我摆架子,像对待妓女。你对我,莎乐美,希罗底王后的女儿,犹太国的公主,就像对待个荡妇一样。哼,我还活着,可你却死掉了,你舞蹈者的报酬的脑袋归了我。我可以拿它任意处置。扔它去喂狗,扔它去喂天上的鸟儿。或者把狗吃剩下的再给天上的鸟儿……啊,约翰,约翰,在男人之中你是我唯一爱过的人!别的男人都令我厌恶,而你却很美丽!你的身子是一根象牙的柱头,镶在一双银质的腿上;是一座花园,园里满是鸽子和银色的百合花;是一座有象牙盾徽装饰的银塔。世界上就没有东西比你的身子更白。世界上就没有东西比你的头发更黑。世界上就没有东西比你的嘴唇更红。你的声音是一个散发着异香的香炉,我望着你便听见了奇妙的音乐。啊!约翰,你为什么就没有看看我?你用你的双手作掩护,用你那亵渎的话语作掩护,遮住了你的面孔。你用即将看见上帝的人的掩蔽物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唔,你已见到了你的上帝,约翰,可是我呢,我呢,你却从来没看一眼。你若看了我,是会爱上我的。我可是一见到你就爱上了你的!啊,我多么爱你呀!我现在还爱你呀,约翰。我只爱你一个……我渴望你的美;我迫切地要求你的身子;无论是酒或是苹果都无法平息我的欲望。我现在该怎么办,约翰?无论是滔滔的洪水或是茫茫的大海都无法熄灭我的热情。我原是个公主,你却藐视我。我原是个处女,你却夺去了我的贞操。我原本冰清玉洁,你却在我的血管里燃起了欲火……啊!啊!你为什么就不曾看我一眼?你若是看了我,你是会爱上我的。我很明白你是会爱上我的。而爱的神秘却超过了死亡的神秘。

  希律王 你那女儿太可恶了;我告诉你,她太可恶了。实际上她犯下了严重的罪行。我相信那是对某个我们还不知道的上帝犯了罪。希罗底王后 我因为我的女儿而高兴。她做得对。我现在要留在这儿不走了。

  希律王 啊,现在说话的是我哥哥的妻子了。唉,我可不愿在这儿呆下去。嗨,我说,肯定会有灾祸降临的。玛纳塞,以萨恰,奥济亚斯,熄掉火炬!我什么都不想看见,也不想让任何东西看见。遮住月亮!遮住星星!我们躲到宫殿里去吧,希罗底,我开始害怕了。〔众奴隶熄灭火炬。星星消失。一大片乌云移来,遮尽了月光。舞台暗转。国王开始向梯上走去。〕

  莎乐美的声音 啊!我吻到了你的嘴唇,约翰,我吻到了你的嘴唇。你的嘴唇上有一种苦味。那是血的滋味吗?……不,说不定是爱情的滋味……据说爱情有一种苦味……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我已经吻到了你的嘴唇,约翰,我已经吻到了你的嘴唇。〔一道月光泻在莎乐美身上,照亮了她。〕希律王 〔转身,见莎乐美。〕杀掉那个女人!〔众士兵拥上,用盾扑倒犹太国的公主、希罗底王后的女儿莎乐美。〕

  〔幕落。〕

  道林?格雷的画像

  第 一 章

  画室里充满了玫瑰花的浓香。夏季的轻风簌簌吹过园里的树林,把紫丁香的香气,也许还有开粉红色花朵的山楂那更清淡的芬芳,送进了敞开的窗户。

  亨利?华顿爵士躺在堆满波斯靠枕的长沙发角落里,不断地抽着烟。那是他的习惯,从那儿他刚好可以看见一株蜂蜜色的金链花,那花带着蜂蜜香味,枝条颤动着,仿佛禁不起烈火般美色的压力。巨大的窗上挂着野蚕丝的窗帘,鸟群不时从帘外掠过,投下些离奇的影子,洒落些瞬息即逝的日本情调,令他想起了面白如玉的东京画家们。那些人孜孜以求的是以静止的图画来表达速度和动作。蜂群在长期不曾割过的长草上,在盘绕缠结的忍冬的带微尘的金色花朵上嗡嗡地飞舞,沉闷而顽强,仿佛给沉闷增添着沉闷。遥远处伦敦隐约的喧嚣仿佛是管风琴的低音。

  屋子正中直立的画架上有一幅肖像,是一个英俊绝伦的青年的全身像。像前不远坐着它的作者巴西尔?霍华德。此人几年前曾突然失踪,因此轰动一时,引起了许多离奇的猜测。

  望着自己用艺术的手法精雕细刻的韶秀俊美的形象,画家脸上泛出了一丝快乐的微笑。他似乎有些恋恋不舍,却仍突然站起身子,闭上眼睛,用指头捂住眼皮,仿佛想把一个怪诞的梦关在脑子里,不让它惊醒。

  “这是你最好的作品,巴西尔,你平生最大的成就,”亨利爵士懒洋洋地说,“你明年一定要把它送到格罗斯文纳①去。美术学院太大,也太俗;我每次去,不是人太多无法看画,叫人受不了,就是画太多,看不见人,更叫人受不了。你只能往格罗斯文纳送。”

  “我看我是哪儿也不会送的。”他把头往后一甩,回答道。在牛津,

  ① 格罗斯文纳:画廊名,在伦敦邦德街,一八七六年建立,主要展览现代绘画作品,与唯美派的作品尤其有关。

  他这奇怪的动作常引得朋友们发笑。“不,我是哪儿都不会送的。”亨利爵士眉毛一扬,透过淡淡的蓝色的烟圈惊讶地望着他。那香烟带着浓重的鸦片味,化做些奇怪的图形袅袅上升。

  “哪儿都不会送吗?亲爱的朋友,为什么?有没有理由?你们画家都是些什么怪东西!为了出名什么事都肯干,可一出了名又似乎想把它扔掉。你这是在发傻,因为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比遭人谈论还糟,那就是没有人谈论。像这样的画在英国能让你超出青年画家一大截,也使老画家妒忌———若是老年人也有七情六欲的话。”

  “我知道你会嘲笑我,”他回答,“可是我的确无法送它去展览。我在它里面画进了太多的自己。”

  亨利爵士在长沙发上伸了伸身子,笑了。

  “不错,我知道你会笑,不过我说的仍然是真话。”

  “画进了太多的自己!我敢说,巴西尔,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虚荣。你的头发黑黢黢的,一张脸棱角分明,结结实实,而这个俊美的少年却好像是用象牙和玫瑰花瓣做的。我的确看不出你跟他之间有什么相似之处。嘿,亲爱的巴西尔,他是一树水仙①,而你———当然,你长了副聪明相,还有别的长处。可是美,真正的美,到了聪明相面前就消失了。聪明本身便是一种夸张的表现,它破坏面部的和谐。一个人一坐下来思考问题,便只剩下一个鼻子或是额头,或是其他可怕的东西了。你只需看看任何一个有成就的学者就知道了,每一个都那么狰狞可怕!当然,在教堂里除外。人在教堂里是不思考的。一个主教到了八十岁说的还都是他十八岁时别人教给他的那一套。结果他总是满脸的快活神气。你从没有告诉过我你那神秘的年轻朋友的名字,可我却迷上了他的画像。他是从来不思考问题的,这我可以肯定。他是个没有头脑的美丽的生物,冬天应该永远在这儿,那时没有花朵可看;夏天也应该永远在这儿,那时我们需要清醒脑子。别自我陶醉了吧,巴西尔,你跟他可是一点也不像。”

  “你不了解我,哈利②,”艺术家回答,“我跟他当然不像,这我非常清楚。实际上我如果像了他我倒会难过的。你耸肩膀吗?我告诉你的可是真话。外形或头脑出类拔萃是一种灾祸———那种在历史上紧跟着

  ①

  ②

  这里指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纳西撒斯因迷恋自己,捞捉水中自己的影子失足落水而死,死后化为水仙。

  “哈利”是亨利勋爵的名字。

  帝王们蹒跚的脚步的灾祸。人还是不要出色的好。在这个世界上丑人和笨人日子最好过,他们可以张大了嘴逍逍遥遥地作壁上观。他们也许不懂得胜利的滋味,但至少不用受失败的折磨。他们跟我们一样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太太平平,满不在乎,轻松愉快。他们从来不害人,也从来不受人害。你的地位,你的财富,哈利;我的脑子,我现在这副脑子———我的艺术,不管它价值如何;还有道林?格雷的漂亮———我们都得因为上帝赐给我们的天赋而受苦,大受其苦。”

  “道林?格雷?那是他的名字吗?”亨利勋爵穿过画室走向巴西尔?霍华德,问道。

  “是的,是他的名字,我本不想告诉你的。”

  “为什么?”

  “啊,我无法解释。我要是迷上了谁,就不愿把他的名字告诉任何人。因为那就像是把他的一部分给了别人。我爱上了保密,那似乎是一种能把现代生活弄得神乎其神的办法。最平常的东西一保密也就可爱起来。现在我离开城市从不向别人透露去向,一透露就没意思了。这是个愚蠢的习惯,我敢说,可不知怎么它好像使生活浪漫了许多。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这件事上傻得要命?”

  “一点也不,”亨利勋爵回答,“一点也不,亲爱的巴西尔。你似乎忘了我已经结了婚,而婚姻的魅力之一便是能使欺骗的生活对双方都绝对必要。我从来不知道我妻子在哪里,她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们见面的时候———我们有时也见面,在一起吃吃饭,或是去看看公爵———总是一本正经地谈些最荒谬的事。我妻子对此很内行———实际上比我强多了。她从来不搞混日期,可我老搞混。不过她即使发觉了也决不跟我闹翻。我有时真希望她能闹一闹,可她总是笑一笑就拉倒。”

  “我可不喜欢你这样谈论婚姻生活,哈利。”巴西尔?霍华德往通向花园的门走去,说道,“我相信你是个非常好的丈夫,只是因为自己循规蹈矩感到很不好意思。你这个人很特别,你说话总不老实,办事却从不出格。你的愤世嫉俗不过是一种姿态。”

  “顺其自然也是一种姿态,而且是我所知道的最叫人气愤的姿态。”亨利勋爵笑着叫道。两人一起出门,进了花园,来到一株高高的桂树树阴下,在一把长竹椅上坐下了。阳光穿过光亮的树叶洒落下来。草地上轻摇着白色的雏菊。

  过了一会儿,亨利勋爵掏出了怀表。“我怕是非走不可了,巴西尔,”他嘟哝说,“我走之前得要求你回答我刚才提出的问题。”“什么问题?”画家眼睛盯着地上说。

  “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哈利。”

  “好,那我就告诉你。我要你向我解释为什么不肯拿道林?格雷的画像去参加展览。我要的是真正的理由。”

  “我早告诉你了。”

  “没有,你没有告诉我。你说你把自己画得太多,这话太孩子气。”“哈利,”巴西尔?霍华德笔直望着他的脸说,“每一幅带着感情作出的画都是画家的自画像,而不是模特儿的画像。模特儿只是偶然的临时的东西。画家在色彩斑斓的画幅上揭示的与其说是模特儿,毋宁说是画家自己。我之所以不愿把这画送去展览就是因为我在画上泄露了我灵魂的秘密。”

  亨利勋爵哈哈大笑。“是什么秘密?”他问。

  “我来告诉你吧。”霍华德说,可他脸上却露出了一丝为难的表情。“我迫不及待要想听呢,巴西尔。”他的朋友瞥了他一眼,接下去说。

  “其实要说的也不多,哈利,”画家回答,“而且我担心你不会理解。也许你就难以相信。”

  亨利勋爵笑了笑,弯下身子从草丛中摘下一朵粉红色花瓣的雏菊,审视着。“我肯定我能理解。”他专心地望着那长着淡淡的羽片的金黄的小花朵,说道,“至于相信么,我什么都能相信,只要它想入非非。”风从树上摇落了一些花,丁香那沉重的花瓣攒集成了星形的小花,在懒洋洋的空气里飘来飘去。墙边一只蚱蜢唱了起来,细长的蜻蜓闪着轻绡样的褐色翅膀飘过,像根蓝色的细线。亨利勋爵仿佛觉得能听见霍华德的心跳,他纳闷他会说出些什么话来。

  “是这样的,”过了一会儿画家说,“两个月以前我到布兰登夫人家参加过一个热闹的集会。你知道我们这些穷艺术家不得不经常出头露面,只不过是想让大家知道我们并不都是野蛮人。正如你有一回告诉我的,只要穿上晚礼服打上白领结,任何人也可以获得彬彬有礼的名声,即使是个干股票的。我到了会上大约十分钟,正跟身材臃肿却浓妆艳抹的老太太们和枯燥乏味的院士们聊着天,突然发现有人在望着我。我微微侧过身子一看,第一次见到了道林?格雷。我们的目光接触时我感到自己的脸刷地白了,一种奇怪的恐怖感传遍了我全身。我觉得跟一个人面对面碰上了。这人的外形非常迷人,若是我听之任之,他能把我的全部禀赋全部灵魂和艺术席卷以去,而我却不愿意让自己的生命受到任何外来影响。我有多么独立的天性你是知道的,哈利,我一向我行我素,至少在遇见道林?格雷之前如此。然后———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有什么东西似乎在告诉我,我的生命正面临着一个可怕的转折点。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命运已为我准备好了美妙的欢乐和惨痛的悲伤。我害怕了,转身想离开屋子。那可并非出于良知,而是由于胆怯。我认为那是不光彩的逃避。”

  “良知其实也是胆怯,巴西尔,只是挂了良知的招牌而已。”“这我可不信,哈利,也不信你会相信。不过,不管我动机如何———动机也许是自负吧,因为我一向是很自负的———总之我挤到了门边。在那儿,当然,我遇见了布兰登夫人。‘你不会这么早就走掉吧,霍华德先生?’她尖声叫了起来。她那嗓子尖得出奇,你知道吗?”“知道,她浑身上下纯粹是只孔雀,只是缺了美丽。”亨利勋爵说时用他那细长的神经质的手指把雏菊撕成了一片一片。

  “我摆脱不了她。她把我带到了王室成员和佩带勋章和绶带的人物面前,那儿还有些老夫人,戴着堂皇的爵冠,长着鹦鹉一样的鼻子。她说我是她最亲密的朋友———我以前跟她只见过一面,可是她却忽然异想天开要把我捧成名角。我相信我有些画是很成功的,至少小报上讨论得很热闹,按十九世纪的标准这已经可算永垂不朽了。这时我突然发现自己面对面碰上了那个以他的容貌出奇地震动过我的青年。我们隔得很近,几乎挨到了一起。我们的目光又对上了。我只好铤而走险,求布兰登夫人介绍我跟他认识。其实那也是无可奈何,也可以说算不上铤而走险,我相信即使没人介绍,我们俩也会谈起话来的。以后道林也跟我这么讲过。他也感觉我们俩很有缘分,总会认识的。”“布兰登夫人怎么向你介绍这个独特的年轻人的?”他的伙伴问。“我知道她对她所有的客人都要迅速地勾勒个轮廓。有一回她把我带到一个野蛮的红脸老绅士面前,那人满身勋章和绶带。她附着我的耳朵悄悄说起些吓人的细节来,语调凄凉嘶哑,声音满屋子人都能听见,我只好逃之夭夭了。我愿意自己去认识人,可是布兰登夫人对待她的客人却跟拍卖行老板对待货物一样。要不就花言巧语蒙混过去,要不就什么都讲,只不讲别人想知道的东西。”

  “可怜的布兰登夫人!你对她太苛酷,哈利!”霍华德没精打采地说。“我亲爱的朋友,她要建立的是一个沙龙,可办成的却是个餐厅,我怎么能佩服呢?可是告诉我,关于道林她说了些什么?”“啊,都是些‘迷人的孩子’呀,‘他可怜的妈妈跟我形影不离’呀之类的话。可对他自己是干什么的却忘了———大概———他大概什么都不干吧———啊,对了,他弹钢琴———也许是拉提琴吧,亲爱的格雷先生?我俩忍不住笑了起来,立刻成了朋友。”

  “能以笑声建立友谊也不算坏,能以笑声结束友谊就更了不起了。”年轻的勋爵摘下另一朵雏菊说。

  霍华德摇摇头。“你并不理解什么是友谊,哈利,”他喃喃地说,“或者是不理解什么叫敌人。你对谁都喜欢,也就是说对谁都冷淡。”“你太强词夺理!”亨利勋爵叫道。他把帽子往后一挪,抬头望望小小的云朵。云朵像一团团光亮的白丝在空荡荡的绿松石色的夏日晴空里漂浮。“是的,你太强词夺理。我对人有很大的区别。我选择朋友凭漂亮的相貌,选择熟人凭高尚的人品,选择敌人凭聪明的头脑。选择敌人是怎么小心都不会过分的。我的敌人没有一个是傻瓜,全都精明过人,其结果是他们也都很佩服我。我这不是虚荣吗?看来是有点。”

  “我认为是虚荣,哈利。那么,按你的分类我恐怕只能算你的熟人了。”

  “我亲爱的巴西尔,你比熟人亲多了。”

  “可也比朋友疏远多了,算是弟兄吧!”

  “啊,弟兄!我才不喜欢弟兄呢。我哥哥老是不死,我几个弟弟除了当弟弟似乎不干别的。”

  “哈利!”霍华德皱了皱眉头叫了起来。

  “亲爱的伙伴,我并不太较真,可我总忍不住要讨厌我的亲人。我估计这是因为受不了别人也有跟自己一样的毛病。我很同情英国的民主风尚,他们反对所谓的上层阶级的邪恶。群众把酗酒愚昧和不道德认为是他们的特有财富,要是我们贵族有人干了蠢事便是干犯了他们的权利。可怜的扫思瓦克打起了离婚官司,他们就愤怒得了不得。我认为无产阶级过正经生活的人怕还不到十分之一。”

  “你的话我一个字也不同意,而且,哈利,我还深信你自己也不同意。”

  亨利勋爵捻了捻他那尖尖的褐色胡须,用带穗子的紫檀木手杖敲了敲他那漆皮靴子的靴尖。“你的英国味太重,巴西尔!你已经是第二次说这种话了。谁若是向一个真正的英国人提出一种看法———那永远是冒失行为———他是做梦也不会想到去思考思考他那看法是否正确的。他认为唯一重要的是自己对它是否相信。问题是,一种看法的价值跟提出它的人的真诚与否全然无关。实际上有很大的可能是,那人越是不真诚,那看法就越是出于纯粹的理智,因为在那种情况之下他的意见就越不带个人利害、愿望或成见的色彩。不过我建议跟你不谈政治学、社会学、或是玄学。我喜欢人甚于原则,我在世界上最喜欢的就是没有原则的人。再跟我谈谈道林的事吧。你跟他多久见一次面?”“每天都见面的。要不是每天见面我就不快活。他对我是绝对必要的。”

  “多么奇特!我还以为你除了艺术之外什么都不关心呢。”“现在他便是我的全部艺术,”画家庄重地说,“有时我认为,哈利,世界史上只有两个重要时期。第一个是出现新艺术媒介的时期,第二个是艺术获得了新的美貌面孔的时期。道林?格雷的面孔对我的艺术的作用有一天会跟油画的发明对威尼斯人的作用和安廷诺阿斯①的面孔对晚期希腊雕刻的作用一样。他是我画油画、铅笔画、钢笔画、速写的模特儿———这些我当然要画———但他对我的作用大大地超出了一个模特儿。不用告诉你,我对自己在他身上所取得的成绩仍然不满意,他的美是艺术所无法表现的。但我也知道世界上没有艺术所无法表现的东西。我见到他之后做出了可观的成绩,创造出了我平生最好的作品。但是说也奇怪———我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我的意思———他的美貌让我想到一种崭新的艺术形式和一种崭新的风格模式,使我有了新的观点和想法。我现在已能以一种过去没有见过的方式重新表现生活了。‘思维的时代对形式的梦想,’这是谁的话?我忘了。但道林?格雷对我正是如此。光是这孩子的存在———我总觉得他还是个孩子,虽然实际上他已经超过了二十岁———光是他的外形(啊!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这一切的含意)已在无意中为我勾勒出了一个崭新的学派,一个将囊括所有的浪漫热情、整个希腊精神的学派。那是灵与肉的和谐———多么美妙的和谐!我们是因为发了狂才把灵和肉分开的,于是发明出了一种庸俗的现实主义和空洞的理想主义。哈利!你要是能明白道林?格雷对于我的意义就好了!你记得我那幅风景画吗?阿格纽要出

  ① 安廷诺阿斯:男性美的典范。原是罗马皇帝哈德里安的侍童,是历史上有名的美男子。

  高价买可我舍不得卖的那幅。那是我平生最得意的作品之一。我为什么不卖?因为在我画那幅画的时候道林?格雷就坐在我身边,对我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影响。我平生第一次在那片树林上看到了我一向寻求却一直没有找到的奇迹。”

  “巴西尔,这很不寻常!我一定要见见道林?格雷。”

  霍华德离开了坐位,在花园里来回踱了几步,又走了回来。“哈利,”他说,“道林?格雷对于我只是一个艺术的主题。你在他身上也许看不见什么,可我却什么都看见了。在我的作品里某些没有他形象的画面中,他的存在反倒是最明显的。我说过,他提示了一种风格。我能在某些曲线里发现他,在某些色彩的可爱与微妙中发现他。就是这样。”

  “那么你为什么不肯把他的画像送去展览呢?”亨利爵士问。“因为我在那幅画里已不知不觉地表现了这种奇怪的艺术崇拜。当然,这个问题我还不想告诉他,也不会告诉他,他对此也还一无所知。可是别人是能够猜到的,而我却不愿意向那些浅薄的、刨根问底的眼睛裸露我的灵魂。我决不能把我的心放到他们那显微镜下去。因为我在那幅画里表现了太多的自己,哈利,太多的自己!”

  “诗人们可不像你那样谨小慎微。他们懂得把激情公诸于众的作用有多么大。现在一颗破碎的心能引出好多个版本呢。”“我就讨厌他们那种做法,”霍华德叫道,“艺术家应当表现美的事物,却不应掺杂进自己的东西。我们生活的时代喜欢把艺术当做某种形式的自传,已经失去了对美的抽象感受。这个道理我总有一天会让大家明白的。因此我决不能让人们看见我那幅道林?格雷的画像。”“我觉得你错了,巴西尔,但我不跟你辩论。只有对理智感到迷惘的人才辩论。告诉我,道林?格雷喜欢你吗?”

  画家思考了一会儿。“他喜欢我,”他回答,“我知道他喜欢我。当然,我对他说了些可怕的奉承话,说了些明知以后会后悔的话,从中感到一种奇怪的乐趣。在我眼里他很迷人,无例外地迷人,我们俩坐在画室里讨论过一千个话题。但他有时又可怕地缺乏思想,真好像在折磨着我,拿我开心。那时,哈利,我简直觉得是把整个的灵魂都给了他,而他却只把我的灵魂当做一朵插在衣襟上的花,一种满足他虚荣的佩带品,一种夏季的装饰。”

  “夏季的日子倒还能长久,巴西尔,”亨利爵士喃喃地说,“也许你厌倦他会比他厌倦你早。这事一想起总叫人难过,但是才能总是比美更能持久的。因此我们都煞费苦心地设法去受过多的教育。在疯狂的生存竞争中,我们都想得到持久的东西,因此老拿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往脑袋里塞,想保住自己的地位,但是无能为力。流行的理想是全知全能。但全知全能的头脑却是个可怕的东西,像一家小摆设商店,满是灰尘和怪物,每一件东西的标价都超过了实际。总而言之我认为首先厌倦的会是你。有一天你会看着你那朋友,发现他的形象并不那么标准,色调也不那么合口味,或是诸如此类。那时你就会在心里尖锐地批评他,认真地埋怨他折磨你了。下一次他来看你时,你便可能漠不关心,满脸冰霜。那很可惜,因为它改变了你的为人。你告诉我的话非常浪漫,可以叫做艺术的传奇,而任何浪漫行为的最糟糕的后果却是叫人从此浪漫不起来。”

  “哈利,别那么讲,只要我还活着,道林?格雷的美貌就会支配我。我的感觉你是体会不到的。你太多变。”

  “啊!亲爱的巴西尔,多变正是我能体会到你的感觉的理由。钟情的人只感觉到爱情琐碎的一面,而薄幸的人却懂得爱情的悲剧。”亨利爵士用一只精巧的银质打火机点燃了香烟,踌躇满志地抽了起来,仿佛已用一句话概括了全世界的道理。花园里常春藤充满光泽的绿叶间有啁啾的麻雀簌簌飞动,蓝色的云影像燕子一样在草场上追逐。花园里的景色多么美妙!人的情绪多么美妙!他都要觉得那要比他们的思想美妙多了。自己的灵魂和朋友的激情都是生活中令人迷醉的事物。他在心里描绘出那个沉闷的午宴,默默地感到好笑———那是因为跟巴西尔?霍华德呆得太久而耽误了的。他若去到了他姑母家,一定会遇见顾巴地爵士,那么那整个的谈话就会是周济穷人呀、标准住宅的必要性呀之类的问题了。在那儿每一类型人都会宣传一些自己不必在生活中实践的德行。富人宣扬节俭的价值;闲人侈谈劳动的尊严。很好,这些废话全逃掉了。可一想起他姑母,一个念头似乎又进入了他心里。他转身对霍华德说,“亲爱的朋友,我刚想起了一件事。”“什么事,哈利?”

  “想起了我是在什么地方听到道林?格雷的名字的。”

  “在什么地方?”霍华德微微皱起了眉头问。

  “别那么生气,巴西尔,是在我姑母雅佳莎夫人家里听见的。她告诉我她发现了一个非常可爱的年轻人,那人要在伦敦东区给她帮忙,名字叫做道林?格雷。我得申明:她从没有告诉过我他漂亮。妇女是不会欣赏美的;至少规矩妇女不会。她说他非常认真,性情美好。我立即想象出了一个戴眼镜的家伙,头发又细又软,满脸雀斑,一双大脚板跑来跑去。我要是知道他是你的朋友就好了。”

  “幸好你不知道,哈利。”

  “为什么?”

  “我不愿意你跟他见面。”

  “你不愿意我跟他见面?”

  “不愿意。”

  “道林?格雷先生在画室等您。”管家来到花园报告。

  “你现在得给我介绍了。”亨利勋爵笑着说。

  画家转身对着在阳光里眨眼的管家:“请格雷先生等一等,巴克,我耽误一会儿就来。”那人鞠了个躬,沿着小道走掉了。然后画家看着亨利爵士,“道林?格雷可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他说,“他天性淳厚美好。你的姑母对他的看法没有错。不要带坏了他,也别想去影响他。你的影响总是坏的。世界大得很,出色的人多的是,而我的艺术魅力全都从他而来,我作为艺术家的生命也全在他身上。别把他从我身边夺走吧。记住,哈利,我相信你。”他非常缓慢地说着,话语仿佛是违背他的意志挤出来的。

  “你胡说些什么呀!”亨利爵士微笑说,然后抓住霍华德的胳臂,几乎是把他拽回了屋子。

  第 二 章

  两人一进屋就看见了道林?格雷。他坐在钢琴旁边,背对着他们,翻看着一卷舒曼的《林中景色》。“这曲谱你得借给我,”他叫了起来,“我要练一练,太迷人了。”

  “借不借得看你今天模特儿做得怎样,道林。”

  “啊,我坐厌了,不想得到一幅我自己的真人大小的肖像了。”那小伙子在钢琴凳上旋过身子,耍起脾气,任性地说。可他一见到亨利爵士脸上便泛起了淡淡的红晕,站了起来,“请原谅,巴西尔,我不知道有客人跟你在一起。”

  “这是亨利?华顿勋爵,道林,我牛津时代的老朋友。我刚才还在告诉他你是个极好的模特儿呢,可你把一切都弄糟了。”“你并没有弄糟,我见到你很高兴,格雷先生。”亨利勋爵抢前一步,伸出手来。“我的姑母常对我谈起你。你是她最喜欢的人之一,可我担心也是她的受害者之一。”

  “她正在生我的气呢,”道林装出悔过的滑稽样子回答,“我原答应上星期一陪她去白教堂的,可我把那事全忘了。是去表演钢琴伴唱———记得一共要唱三首。我不知道她会怎样训我,吓得不敢去见她。”“啊,我可以在你和我姑母之间斡旋和平。她很欣赏你,我觉得不会有多大问题。雅佳莎姑母在钢琴边一坐就会弄出一大片噪音,仿佛是两人在表演。听众准会以为那就是钢琴伴唱的。”

  “你这话对她太刻薄,对我也不愉快。”道林哈哈大笑着回答。亨利勋爵看了看他。不错,他的确是韶秀英俊,不同凡响。曲线精美的红唇,诚恳的蓝眼睛,蓬松的金发,那张叫人一见就信任的脸充满青年人的坦率、热情和纯洁,给人以一尘不染的印象。怪不得巴西尔?霍华德那么喜爱他。

  “格雷先生,你太迷人了,不能搞慈善事业———太迷人了。”亨利勋爵往长沙发上一坐,打开了香烟盒。

  画家一直在和着颜色,准备着画笔,听见亨利勋爵最后一句话瞥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哈利,我打算今天画完这幅画。如果我请你离开你不会怪我太无礼吧?”

  亨利勋爵笑了笑,望着道林?格雷。“你也要我离开吗,格雷先生?”他问道。

  “别走,亨利勋爵。我看巴西尔又在闹情绪,他一闹情绪我就受不了。而且我还要听你说我为什么不能搞慈善事业呢。”

  “我并不想跟你谈这个问题,格雷先生。这问题太沉闷,非得一本正经地谈不可。不过你既然要我留下我也决不会逃走。你真的不反对吗,巴西尔?你常告诉我你不喜欢别人跟你的模特儿谈话。”霍华德咬了咬嘴唇。“道林既要你留下,你当然就得留下。道林心血来潮就构成每个人的法律,他自己除外。”

  亨利勋爵拿起帽子和手套。“你很会留客,巴西尔,但我看我还是得走。我跟人约好了在奥尔良俱乐部见面的。再见,格雷先生,哪天下午有空到寇松街来看我。五点钟我一般都在家。你要来先给我一封信。你不来我会想念的。”

  “巴西尔,”道林?格雷叫道,“亨利?华顿勋爵一走我就走。你画画的时候从来不张嘴。因此站在台子上装出快活的样子是非常枯燥的。请他留下吧,我坚持要求。”

  “留下吧,哈利,让道林高兴,也让我高兴。”霍华德凝神注视着画面说,“我画画的时候的确不说话,而且也不听话,因此我不幸的模特儿一定是无聊得可怕。我求你留下。”

  “那么要跟我在奥尔良见面的人怎么办呢?”

  画家笑了。“我看不会有什么困难。坐下吧,哈利。现在,道林,上台去,不要太动,也不要注意亨利勋爵说的话。他对他的朋友都有极恶劣的影响,只有我例外。”

  道林?格雷带着一副希腊青年烈士的神气踏上了模特儿台,向亨利勋爵撅了撅嘴,表示不满。他对亨利勋爵很感兴趣。勋爵跟巴西尔很不同,跟他形成很有趣的对比,而且嗓音很美。过了一会儿他对他说,“你的确有很坏的影响吗,亨利勋爵?你真像巴西尔说的那么坏吗?”

  “世界上的影响就没有好的,格雷先生。一切所谓的良好影响都是不道德的———从科学的观点说。”

  “为什么?”

  “因为要影响一个人就是让他接受自己的灵魂,这样,那人的思想就不自然了,燃烧的激情也不自然了,他的道德也不真实了。罪恶,如果他有所谓罪恶的话,也是别人给他定下的,他只是别人的音乐的回声,表演着没有台词的角色。可生活的目的却是自我发展,充分实现自己的本性要求———我们在人世要求的就是这个。现在,大家都害怕自己,忘记了自己最高的职责———对自己的职责。他们当然慈悲为怀,给饥者食物,给寒者衣服,可他们自己的灵魂却在啼饥号寒。我们的种族已失去了勇气,也许从来就没有过勇气。是两个东西统治着我们:对社会的恐怖和对上帝的恐怖。前者是道德的基础,后者是宗教的基础。可是———”

  “头往左偏一点,道林,好孩子。”画家沉醉在工作里,只意识到那年轻人脸上有了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

  “可是,”亨利说了下去,嗓音低沉而甜美,优雅地挥着手,那一向是他很带特色的动作,他在伊顿公学时就如此,“我相信,一个人若是能充分而完全地生活,能表现他的每一种情绪,每一种思想,实现他的每一个梦想,世界就会得到一种很新鲜的欢乐的冲动,就会忘记一切中世纪的痼疾,回到古希腊的理想去———或许比古希腊的理想还要美好和丰富。但是我们之中最勇敢的人也害怕自己。野蛮人截肢的风俗在我们的自我否定里保留了它悲惨的残余,而自我否定却糟蹋了我们的生活。我们要是反抗便会受到处分。我们努力扼杀的每一个冲动都笼罩着、也毒害着我们的心灵。肉体犯下了罪孽,便不会再犯,因为行动是一种净化,于是留下的就只剩下对欢乐的回忆,或随懊悔而来的欢乐。摆脱诱惑的唯一方式是接受诱惑。你一抵抗,灵魂便受难,因为被禁止了自己所渴望的东西,因为灵魂其实渴望着它那可怕的法律所界定为可怕的和非法的东西。有人说当前世界的伟大事件产生于头脑之中,其实,当前世界的严重罪恶也产生于头脑之中,只产生于头脑之中。你,格雷先生,你自己,你那红得像玫瑰的青春和白得像玫瑰的童年,都曾有过叫你害怕的激情,叫你充满恐怖的思想,和回忆起来叫你脸红的白日梦和黑夜梦———”

  “别说了!”道林?格雷犹豫了一下,“别说了!你叫我糊涂了。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对你的话有个回答,但我还没有找到。别说话。让我想想,或者说,让我别再想了。”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张着嘴,眼睛放出奇怪的炯炯光彩,差不多有十分钟之久。他在心中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几种全新的影响在起作用。但他又似乎觉得事实上那影响来自于他自己。巴西尔的朋友对他说的那几句话———无疑是信口说的,而且是故弄玄虚———触动了他某根从没有叫人触动过的秘密琴弦,现在他却觉得那琴弦正在以某种奇特的脉冲颤抖着,搏动着。

  音乐曾让他这样颤抖过,曾多次给他烦恼,但音乐表达得并不清楚。它不是表现一个新的世界而只在我们心中创造另一种混沌。语言!只有语言!语言是多么可怕!多么清楚,生动,而又残酷!叫人难以摆脱。可其中又有多么微妙的魅力,它似乎能给没有形式的东西以可塑的形式,而且有它自己的音乐,美妙得像小提琴和诗琴。语言!有什么东西能跟语言一样实在?

  是的,他儿童时代曾有过些他不懂得的东西。现在他懂得了。他觉得生活忽然红得像火。他似乎觉得自己走在火里。他以前怎么会感觉不到呢?

  亨利勋爵带着微妙的笑容望着他。他准确知道一种心理时刻,那时应该保持沉默。他感到兴味盎然。他为自己的话所产生的印象感到吃惊。他想起了十六岁时读过的一本书,那书向他揭示了许多他以前不知道的东西。他不知道此刻道林?格雷是否处于类似的过程之中。他只是向空中射出了一枝箭而已。难道竟射准了吗?那孩子多么令人着迷!

  霍华德以他气势磅礴的笔触继续画着。他那艺术上的精确无误、无懈可击的细致刻画只能是强力的产物。他并没有意识到两人的沉默。

  “巴西尔,我站累了,”道林?格雷突然叫道,“我要到外面花园里去坐坐。这儿的空气叫人窒息。”

  “亲爱的伙伴,很抱歉,我画画的时候不能想别的事。但是你今天坐得极好,一点儿也没有动。我已经把捉到了我想把捉的东西———那半开的嘴和明亮的眼睛。我不知道哈利给你说了些什么,但他肯定让你产生了最惊人的表情。我估计他是在赞美你。他的话你可是一个字也别信。”

  “他肯定没有赞美我。也许那正是我不相信他的话的理由。”“你知道你是全都相信了的,”亨利勋爵说,用他那蒙的懒懒的眼光望着他。“我陪你一起到花园里去。画室里热得要命。让巴克给我们拿点冰镇饮料来,加点草莓。”

  “行,哈利。按按铃,巴克来了我就告诉他你要的东西。我得要把这背景画完,过一会儿再到你们那儿去。不要让道林耽误太久。我画画的兴致从没有今天这么高过。这幅画会成为我的杰作的。目前这样子就已经是杰作了。”

  亨利勋爵走进花园,看见道林?格雷把头埋在大朵大朵的清凉的紫丁香花里,像饮酒一样使劲吸着花香。亨利勋爵走到他身边,把手放到他的肩上。“你做得很对,”他喃喃地说,“除了感官什么都治疗不了灵魂,同样,除了灵魂什么都治疗不了感官。”

  小伙子一个激灵退了回来。他没有戴帽子,紫丁花叶弄乱了他那不驯服的鬈发,一头金丝给挂住了。他像个突然惊醒的人,眼里露出了害怕的表情。造型精美的鼻子颤抖着,隐蔽的神经震动了他的嘴唇,使它也战栗起来。

  “不错,”亨利勋爵说下去,“以感官治疗灵魂———那是生命的一个伟大秘密。你是个大自然惊人的作品。你实际知道的比自以为知道的多,你想要知道的却又比你实际知道的多。”

  道林?格雷皱了皱眉头,把头转开了。他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了他身边的这个颀长潇洒的年轻人。他被他那浪漫的橄榄色的面孔和憔悴的表情吸引住了。他那低沉慵懒的嗓子里有一种绝对令人着迷的东西。甚至他那冷冰冰的花朵一样白皙的手也有一种奇特的魅力。他说话时两手像音乐一样地舞动着,似乎有他自己的语言。但他对他却也感到害怕,又因为害怕感到羞耻。为什么他自己的生活竟要由一个陌生人来向他揭露?他已经认识巴西尔?霍华德好几个月,但他们俩之间的友谊并没有改变他。现在他的生活中突然闯进来另一个人,这人倒向他揭露出了他生活中的秘密。不过,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呢?他又不是小学生或大姑娘。这害怕大可不必。

  “咱俩到树阴里坐去,”亨利勋爵说,“巴克已经送去了冷饮。你在阳光里再呆上一会儿就会变丑的,巴西尔不会再画你了。你决不能让太阳晒坏了。那对你不好。”

  “那有什么不好?”道林?格雷笑了,叫道,在花园尽头一个坐位上坐了下来。

  “那对你影响可大了,格雷先生。”

  “为什么?”

  “因为你最年轻漂亮,而年轻又是最值得拥有的东西。”“这我可感觉不到,亨利爵士。”

  “不,你现在感觉不到。有一天你老了,满脸皱纹了,丑了,思虑给你的额头烙上了纹路,激情用它阴险的火焰给你的嘴唇打上了烙印,你就会感觉到了,严重地感觉到了。现在你所到之处都令人迷醉,可你能永远如此吗?你有一张美丽得惊人的面孔,格雷先生,不要皱眉头,你确实漂亮。而美是天才的一种形式———实际上比天才还高出一头。这用不着解释。它是世界上的一种伟大的东西,像阳光和春天一样,或者说像我们称之为月亮的那个银色的蚌壳映在阴暗的水里的影子。不容怀疑,它有它至高无上的神圣权利。它使具有它的人拥有帝王之尊。你笑?啊!等到你失去它之后你就不会笑了。有时人们说美其实很肤浅。那话可能对,可它至少不比思想更肤浅。在我说来,美是奇迹中的奇迹,不从外表下判断的人才是肤浅的人。世界上真正的奇迹都是可见的,而不是虚幻的……是的,格雷先生,神灵们钟情于你,可是他们很快又会把他们给你的东西拿走。你能够真诚、充分、淋漓尽致地生活的岁月并不多。青春一去,美也就随之而去。那时你会突然发现自己再也没有留下什么可夸耀的东西。或者只好满足于对往日欢乐的可怜的回忆———而那却比失败还要痛苦。每一个月过去都使你更接近某种可怕的东西。时间会妒忌你,它总摧残着你的百合花和玫瑰花。你会皮肤青黄,面颊凹陷,目光暗淡,会非常痛苦……啊!少年时要明白少年时的好处。那些沉闷的道理别去听,无可挽回的失败别去挽回,别把生命交给无知、平庸和粗俗的人,浪费了你生命中的黄金岁月。那只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病态的追求和虚伪理想。生活吧!痛快淋漓地生活吧!别浪费了你身上的任何东西。永远要寻找新的感受。什么都别怕……一种新的享乐主义,这就是我们这个世纪所需要的东西。你可能成为享乐主义的具体象征。有了你的美貌你就没有办不到的事。世界在一段时间之内就属于你……我一见你就知道你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什么,以及以后确实可以成为什么。你身上有太多东西叫我入迷,我感到必须告诉你你的情况。我感到你若是浪费了自己就太悲惨了。因为你的青春为时很短,它瞬息即逝。山间的野花会枯萎,但它们还会繁荣。金链花明年六月还会开得跟今年一样鲜黄。不到一个月铁线莲上会出现紫红色的星星,而它那夜色一般翠绿的叶子上每年都会有紫红的星星出现。可是我们的青春却一去不复返了。我们二十岁时的欢快的脉搏会迟缓下来,四肢会软弱下来,感官会迟钝下来,我们会变成难看的木偶人。那时我们曾害怕的热情奔放的日子和未敢接受的美妙的诱惑都会在回忆里时时泛起。青春!青春!除了青春世界上绝对一无所有。”

  道林?格雷张大了眼睛,惊讶地听他讲述。手上的一束紫丁香落到了铺路石上。一只毛茸茸的蜜蜂飞来,围着花束嗡嗡地转了一会,随即扑到它那椭圆形的放射状小花球上,在那儿爬来爬去。他用一种对于琐碎事物的奇怪兴趣望着它。那种兴趣是我们面临着重大决策感到害怕时产生的;是我们为某种无法表达的新情绪所激动时产生的;或是某种叫我们害怕的思想突然围攻着我们的脑子,要我们投降时产生的。过了一会儿那蜜蜂飞走了。他看见它爬进了一朵有污迹的紫色旋状花的喇叭里去了。那花似乎颤动了一下,却随即在风里轻轻地摇摆起来。画家突然出现在画室门口,向他们使劲地打着手势,叫他们去。两人对视了一下,笑了。

  “我在等你们,”他叫道,“快进来。现在的光线非常好,你们可以把饮料带进来。”

  两人站起身子,一同沿小道走了回去。两只绿白相间的蝴蝶从他们身边翩翩飞过,花园一角的梨树上画眉唱了起来。

  “你很高兴遇见了我,格雷先生。”哈利勋爵望着他说。“是的,我现在很高兴。可我不知道能不能永远高兴。”“永远!那是个可怕的词,我一听见它就发抖。女人喜欢用它,想永远留住每一个浪漫故事,却把它们全毁了。而且,这字也没有意义。逢场作戏和终身不渝之间的区别只在于逢场作戏稍微长一点。”两人进入画室时,道林?格雷把手放在了亨利的手臂上。“那就让我们的友谊逢场作戏吧!”他喃喃地说,因为自己的大胆羞红了脸,然后踏上模特儿台,重新摆好了姿势。

  亨利勋爵一仰身子坐进了一把大藤椅,看着他。只有画笔在画布上刷刷挥动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此外便是霍华德偶然退开身子,打量画幅的脚步声了。阳光从开着的大门斜射进来,灰尘在阳光中飞舞。玫瑰花的浓香似乎弥漫于整个世界。

  大约一刻钟之后霍华德停了笔,咬着一枝大号画笔的笔杆,皱紧眉头,久久地凝视着道林?格雷,又久久地凝视着画幅。“全画完了。”他躬下身子,用朱红在画幅的左角签上了名,字母长长的。亨利勋爵走了过来,审视着画。那确实是一幅惊人的艺术杰作,而且酷似模特儿。

  “亲爱的朋友,”他说,“这是当前时代最优秀的肖像画。格雷先生,过来看看你自己吧。”

  那年轻人震动了一下,仿佛从梦中惊醒。“真画完了吗?”他从台上走下来,喃喃地说。“画完了。”画家说,“你今天坐得极好。我非常感谢。”“那可是因为有了我。”勋爵亨利插嘴说,“是吗,格雷先生?”道林没有回答,只在他的肖像前心神不定地走来走去。他看见了画,又倒退回来几步,高兴得满面红晕,眼里闪出快活的光,好像是第一次认识了自己。他呆呆地站着,一脸的惊讶,模糊地意识到霍华德在跟他说话,却没有听出话里的含义。他感到以前从没有意识到的自己的美在逐渐显露。他本把巴西尔?霍华德的种种赞美看做是一种好听的友谊的夸张,听过之后只付之一笑便忘掉,不曾让那些话影响他的性格。然后又来了亨利?华顿勋爵,他向他用奇怪的说法赞美了青春年少,又对韶华易逝提出了可怕的警告。那话当时已震动了他,而现在,在他站在那儿凝视着自己风神俊秀的形象时,他那话的确凿无疑闪过了他的心里。是的,有一天他的脸会打皱,会衰老,他的眼睛会模糊,会失去光彩。他漂亮的身材会变形,会扭曲。他唇上的朱红会消失,头发上的黄金会偷换。那塑造着他灵魂的生命会破坏他的身体。他会变得可怕、狰狞、粗糙。

  一想到这些,一阵剧痛便像刀子一样传遍了他全身,使他天性中每一根精微的神经都颤栗。雾一样的泪花涌进了他的眼睛,把眼球化作了紫水晶色。他仿佛觉得一只冷冰冰的手压到了他的心上。“你不喜欢吗?”霍华德终于说道。小伙子的沉默使他有点吃惊,他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他当然喜欢的。”亨利勋爵说,“谁能不喜欢呢?它可是现代艺术中最伟大的作品之一。我愿意拿任何你喜欢的东西和你交换。我一定要得到手。”

  “这不是我的财产,哈利。”

  “那么是谁的?”

  “当然是道林的。”

  “这家伙真幸运。”

  “真悲惨!”道林?格雷眼睛盯住自己的画像,喃喃地说,“真悲惨!我会老起来,丑起来,可怕起来;但是这幅画却会永远年轻,丝毫不会比它在这个六月的日子里更老……要是能反过来就好了!若是能让我永远年轻,而这画变老就好了。为了这个———为了这个———我什么东西都愿意给!是的,世界上就没有我不愿意给的东西!连灵魂也愿意给!”

  “你怕是不会喜欢这种安排的吧,巴西尔,”亨利勋爵笑了,叫道,“那你的画就得大倒其霉了。”

  “我要提出最强烈的反对,哈利。”霍华德说。

  道林?格雷望着他。“我相信你会反对的。你爱你的艺术甚过爱你的朋友。我在你眼里的价值并不高于一尊青铜雕塑,我敢说。”画家瞪大了眼惊异地望着他。这口气太不像道林了。出了什么事了?他好像很生气,满面通红,面颊在发烧。

  “是的,”他说了下去,“我在你眼里还不如象牙雕塑的赫耳墨斯像或是银铸的牧神像。你会永远喜欢它们,可你能喜欢我多久呢?到我有第一条皱纹为止,是不是?现在我明白了,失去了美的外形,不管是什么样的美,也就失去了一切。是你的画让我懂得了这一点的。亨利?华顿勋爵说得再正确不过,青春是唯一值得拥有的东西。到我发现自己开始衰老时,我就自杀。”

  霍华德的脸刷的一下苍白了,抓住他的手。“道林,道林,”他叫道,“不要那样说。我从来没有过像你这样的朋友,也不会再有第二个。物质的东西你是不会嫉妒的,是吗?你比那些东西都要美好!”“我对一切拥有不凋谢的美的东西都嫉妒。我嫉妒你给我画的这幅像。为什么我要失去的东西它偏偏能保持?每一分钟逝去都带走我一些东西,也带给我一些东西。啊!要是能反过来就好了!但愿那画能够变,而我却永远像现在一样。你为什么要画这画?到了某一天它会讪笑我的———可怕地讪笑我!”说到此,他已是热泪盈眶;他抽开手,扑到长沙发上,把头埋进垫子里,好像在祈祷。

  “这可是你干的好事!”画家痛苦地说。

  亨利勋爵耸了耸肩。“这才是真正的道林?格雷———如此而已。”“不是。”

  “即使不是,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刚才我要你走的时候你就该走的。”他叽咕道。

  “我可是你刚才要我留下时才留下的。”亨利勋爵回答。“哈利,我不能跟我两个最好的朋友同时吵嘴,可你们俩同时叫我恨起了我所画成的这幅最好的作品,我要把它毁掉。这幅画算得什么?画布加颜色而已。我不容许它插进来破坏了我们三个人的生活。”道林?格雷把他金色的头从垫子里抬了起来,脸色苍白,泪痕斑斑地望着他。这时霍华德已向松木画桌走去。画桌摆在挂着长帘的窗户下面。他到那儿去干什么?他的指头在零乱的锡管和干画笔之间乱摸,是的,他要找那把刮画板用的锋利的刀子。他终于找到了,他想要

  楚之后又很可怕。”

  “对,”亨利勋爵朦朦胧胧地说,“十九世纪的服装非常讨厌,一本正经,叫人丧气。在现代生活中唯一带色彩的因素怕就是犯罪了。”“在道林面前你真不该说这种话,哈利。”

  “在哪一个道林面前?是给我们倒茶的道林,还是画里那个道林?”

  “在谁面前都不该说。”

  “我想跟你一起去看戏,亨利勋爵。”小伙子说。

  “那你就去吧。你也去吧,巴西尔?”

  “我的确没有法子去,也不想去。我还有许多工作要做。”“那么,格雷先生,就我们俩去。”

  “非常乐意。”画家咬了咬嘴唇,捧着杯子来到画前,“我要跟真正的道林在一起。”他伤心地说。

  “那是真正的道林吗?”肖像的模特儿走到他面前,说道,“我真是像画里的人那样吗?”

  “是的,你就像那样。”

  “多么神奇,巴西尔!”

  “至少你表面上很像它,不过,它再也不会变了,”霍华德叹了口气说,“那可是很重要的。”

  “人们把忠贞不渝看成了多么大的事!”亨利勋爵惊呼道,“即使闹恋爱也纯粹是生理问题,与意志无关。年轻人信誓旦旦,可并不忠诚;老年人不想忠诚了,却做不到:对这个问题只能这么说。”“今天晚上别去戏院,道林,”霍华德说,“留下来跟我一起吃晚饭。”

  “我不能,巴西尔。”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答应和亨利?华顿勋爵一起去看戏。”

  “你再遵守诺言他也不会更喜欢你。他自己就常常不遵守诺言。”道林?格雷笑了,摇摇头。

  “我求你。”

  小伙子犹豫了一下,望了望亨利勋爵。那人在茶桌旁饶有兴趣地微笑着望着他们俩。

  “我要去,巴西尔。”他回答。

  “好吧。”霍华德说;走过来在茶盘里放下了茶杯。“已经相当晚了,你还要穿衣服呢,再也不能耽误了。再见,哈利。再见,道林。尽快来看我,明天就来。”

  “肯定。”

  “不会忘吧?”

  “当然不会。”道林叫道。

  “啊……哈利!”

  “什么事,巴西尔?”

  “记住我今天早上在花园里说的话。”

  “我忘了。”

  “我相信你。”

  “我希望我可以相信自己。”亨利勋爵笑着说,“来吧,格雷先生,我的马车已在外面等候,我可以送你回家。再见,巴西尔。今天下午过得非常有趣。”

  两人在背后关上了门。画家倒到一张沙发上,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第 三 章

  第二天十二点半亨利?华顿勋爵从寇松路信步走到了阿班尼,去看他舅舅费莫尔勋爵,一个略嫌粗野,却很坦率的单身汉。别人说他自私,因为从他身上总弄不到油水。可在社交界他却以慷慨闻名,因为他喜欢上了谁就肯为谁花钱。依莎贝拉女王年轻的时候他的父亲曾做过我国驻马德里大使,可是普里姆却出乎意外地辞去了外交界的职务,因为上面没有让他做驻巴黎大使。那是他一时想不开:他认为那职务非他莫属,因为他出身名门,生性懒惰,能用漂亮的英语处理公文,而对寻欢作乐又有全无节制的兴趣。那时他的儿子正做爸爸的秘书,也一同辞了职。此举当时颇遭物议,被认为有点愚蠢。几个月以后儿子继承了勋爵头衔,便开始认真研究一门伟大的贵族学术:如何绝对地游手好闲。他在城里有两幢大房子,可他却愿意住单身汉住的出租寓所,因为怕麻烦。饭也大多在俱乐部吃。他在中部几县有几个煤矿,为经营煤矿他操了些心。对这种工业污染他有个理由:用煤有一个好处,可以让一个高雅的人使用木柴烧壁炉,生活得气派些。政治上他是个保守派,但在保守派执政时例外。那时他又严厉地批评他们是一帮激进分子。他在他的侍从面前是个英雄,那侍从却欺负他;他在他大部分亲戚面前是个霸王,老欺负他们。只有英格兰才产生得出他这样的人物,而他又说英格兰快要拿去喂狗了。他的原则都过了时,但他的偏见却普遍受到议论。

  亨利勋爵走进屋子,见他的舅舅穿一身粗犷的猎装坐在那儿,抽着一枝方头雪茄,对《泰晤士报》发着牢骚。“好呀,哈利,”老爷子说,“你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出门了?我以为你们这种花花公子要到下午两点才起床,不到五点见不到人影儿呢。”

  “这可纯粹是我的一片孝心,乔治舅舅。我想跟您要个东西。”“钱吧,我看是,”费莫尔勋爵做了个鬼脸,说道,“坐下来说个明白。现在的年轻人以为金钱就是一切。”

  “没错,”亨利勋爵一边解外衣扣子一边含糊地说,“等他们年龄大一点就会明白的。不过我并不缺钱。只有付账的人才缺钱,乔治舅舅,而我从来不付账。我不是长子,赊欠就是我的资本,靠赊欠过日子是很美妙的。而且,我一向跟达特莫尔的生意人打交道,因此别人不来打扰我。我今天是来打听消息的;当然不是有用的消息,是没有用的消息。”

  “英格兰蓝皮书上所有的消息我都能告诉你,虽然他们现在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想当初我在外交界的时候,那情况可好多了。听说他们现在通过考试录用人。你想想看,那能有什么结果?考试,彻头彻尾的扯淡。一个人要是个绅士,他所知道的就已经够用;他要不是绅士,他知道的东西对他只有坏处。”

  “道林?格雷先生不是上蓝皮书的人,乔治舅舅。”亨利勋爵懒懒地说。

  “道林?格雷先生?是谁呀?”费莫尔勋爵皱起了他那双白色的浓眉问道。

  “我要打听的正是这个,乔治舅舅。确切地说,我知道他是谁。他是最后一位克尔索勋爵的外孙。他的母亲属于德伐路家族———玛格丽特?德伐路小姐。我希望你告诉我他妈妈的情况。她长得怎么样?跟谁结的婚?你对于你那时的人几乎每个人都知道,因此你可能知道她。目前我对格雷先生非常感兴趣。我刚认识他。”

  “克尔索的外孙!”老爷子反应道,“克尔索的外孙!……当然当然,我跟他的母亲是很熟的。我相信我参加过她的命名礼。她是个美丽得不同凡响的姑娘,玛格丽特?德伐路,她跟一个一文不名的年轻人跑掉了,把所有的男人都气得发了疯。一个小人物,步兵团的下级军官什么的。毫无疑问,我什么都记得,跟昨天的事一样。那可怜的家伙结婚才几个月就在斯巴矿泉跟人决斗,给杀死了。传说得十分不堪。据说克尔索找了个流氓冒险家,一个比利时的歹徒,让他在大庭广众之间去侮辱他的女婿。花钱雇的。花钱,那家伙拿那年轻人当傻瓜,吐他唾沫。这事给压了下来不许声张,可是,哼哼,克尔索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在俱乐部都只好一个人吃饭了。我听说他把他女儿带回了家,可是她再也不跟他说话了。啊,不错,这事弄得很糟糕。不到一年,那姑娘也死了。那么,她留下了一个孩子了,是吗?我忘了。是个什么样的孩子?要是像他妈妈一定很漂亮。”

  “他很漂亮。”亨利勋爵表示同意。

  “我希望他能落到正派人手里。”老爷子说了下去,“若是克尔索做得对,他应该有一大罐子钱等着他。他妈妈也很有钱。她的祖父把塞尔比御苑的全部财产都给了她。她祖父也恨克尔索,认为他是个卑鄙的狗。那人也确实卑鄙。我在马德里供职时他去过一趟,啧啧,我为他害臊。女王多次问到我那个为了车钱老跟马车夫吵架的英国贵族是谁。闹得满城风雨。我一个月没有敢在宫廷露面。我希望他对他的外孙会比对马车夫好一点。”

  “我不知道,”亨利勋爵回答,“我猜想那孩子环境不错。现在还没有成人。我知道塞尔比是归他了,他告诉过我……他妈妈很漂亮吗?”“玛格丽特?德伐路是我平生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姑娘之一,哈利。我真不明白是什么东西让她那么干的。她原是可以跟她喜欢的任何男人结婚的。卡灵顿为她简直就发了疯。不过她很浪漫。那个家族的人都浪漫。男人都不中用,可女人呢,嗬,都了不起。卡灵顿向她下跪———他自己告诉我的,她却嘲笑他。要知道那时的伦敦姑娘没有一个不追求卡灵顿的。附带说一句,哈利,谈到糊涂婚姻,你爸爸告诉我达特莫尔想讨一个美国姑娘,这事才叫糊涂呢。难道英国姑娘都配不上他?”

  “现在娶美国姑娘相当时兴,乔治舅舅。”

  “我在全世界面前都认为英国姑娘最好。”费莫尔勋爵一拳砸在桌子上。

  “要是打赌的话,还是美国姑娘受欢迎。”

  “美国姑娘不长久,有人讲。”他舅舅嘟哝道。

  “订婚时间一长她们就原形毕露,可她们野外赛马挺了不起,赶时髦很快。我认为达特莫尔没有机会。”

  “她家有些什么人?”老爷子嘟哝道,“还有人没有?”亨利勋爵摇摇头,“美国姑娘都善于隐瞒父母的身份,而英国女人则善于隐瞒她们的过去。”他说完便站了起来,打算走。“他们是些批发猪肉罐头的吧,我估计?”

  “但愿如此,乔治舅舅,为了达特莫尔的缘故。我听说在美国,除了政治,猪肉罐头是最有油水的职业。”

  “她漂亮吗?”

  “她有点搔首弄姿。大部分美国女人都那样。那是她们魅力的秘密。”

  “这些美国姑娘为什么不能留在她们自己国家里?他们不是老在告诉我们美国是女人的天堂吗?”“是的。正因为是天堂,所以她们就要跟夏娃一样使劲往外跑。”亨利勋爵说,“再见了,乔治舅舅。我要是再呆下去就会赶不上午饭了。谢谢你给我的资料,我正需要。我一向喜欢了解我新朋友的每一件事,而对老朋友却什么都不想知道。”

  “你要到哪儿去吃午饭,哈利?”

  “到雅佳莎姑母家去。我约了我自己和格雷先生去。他是最近才受到她保护的。”

  “唔!告诉你那雅佳莎姑母,哈利,别再拿她那些慈善捐款什么的来麻烦我。我腻味透了。那个慈善婆婆以为我除了因为她灵机一动就开支票再没有事可做。”

  “行,乔治舅舅,我告诉她,可是不会有用处的。慈善人物已经失去了人的一切感觉,那是她们与众不同的特点。”

  老爷子很赞成地啊了一声,拉铃叫仆人送客。亨利勋爵穿过低处的围廊,走进伯林顿大街,转身向巴克利广场走去。

  道林?格雷的父母的故事原来如此。虽然语焉不详,那故事却激动了他,令他感受到了一个差不多是摩登的奇特的风流艳史。一个美丽的女人因为一种疯狂的热情而破釜沉舟铤而走险。几个礼拜疯狂的欢乐,然后便被一桩可怕的罪恶切断了。好几个月无声无息的痛苦,于是在痛苦中诞生了一个孩子。母亲被死亡攫走,孩子在一个没有感情的老头子的虐待之下过着孤独的生活。是的,这背景很有趣。它让孩子受了苦,却也似乎让他变得更完美了。在存在过的每一件精美事物的背后都有着某种悲惨的东西,最卑微的花朵在饱受苦难之后终于开放……他在昨天晚餐时多么迷人。在俱乐部里他坐在他对面,因为又高兴又害怕,嘴唇略张,眼露惊讶,红烛的阴影照在他那觉醒的奇迹般的脸上,给他傅上了一层更浓郁的玫瑰色。和他谈话像是玩着一把精美的小提琴,他对琴弓的每一接触每一颤抖都有反应……对他施加影响有种令人神魂颠倒的魅力,那是没有任何活动能比得上的。把自己的灵魂反射进某个美好的形象,让它在那儿小作勾留;听见自己聪明的见解产生回声,而且加上热情和青春的音乐;把自己的气质当做是一种微妙的流体或是奇特的香味灌输给别人,那可真是叫人快活———说不定是在像我们这样封闭的庸俗的时代里最叫人赏心悦目的事。这时代以粗野的肉欲为乐,追求着粗野的平庸……他在巴西尔的画室里巧遇的这个小伙子是个惊人的典型,至少可以塑造成惊人的典型。他温文尔雅,年轻纯洁,具有希腊的大理石为我们保留下来的丰姿。可以把他塑造成任何东西,可以成为巨人泰坦,也可以成为玩具。可是这样的美却注定了要凋萎,真是可惜!……而巴西尔?从心理学的角度看来他又是多么有趣!对艺术的新态度和观察生活的新模式全都那么奇怪地从一个可见的存在引起,而那存在自己却一无所知。在暧昧的森林中居住、在旷野里无人看见处行走的沉默的精神现在突然无所畏惧地露了面,像个山林的女仙。巴西尔的灵魂一直追寻着她,一种惊人的观察力已在巴西尔的灵魂中唤醒,现在美妙的东西只在他那观察力前显露;事物的形象和模式仿佛更精美了,获得了一种象征的价值。仿佛它们自己是某些更为完美的形式的模型,体现了那形式的影子。这一切多么奇怪!他想起了历史上某个相似的东西。是不是柏拉图,那位艺术的思想家,首先分析过它?① 不是米开朗基罗在小诗似的系列中用彩色的大理石把它雕刻了出来?可是在我们的国家,它却很陌生。是的,他要努力对道林?格雷起到格雷在无意中对那幅惊人的肖像的作者已经起到的作用。他要设法支配他,实际上他已经做到了一半。他要让那美妙的精灵归于自己。这一个死亡与爱情的儿子身上有着叫人神魂颠倒的东西。

  他突然停住脚步,抬头看了看房子。发现已经走过了他姑母的住宅一段距离,便笑了笑,转过身来。他走进那略觉幽暗的大厅时,管家告诉他他们用餐去了。他把帽子和手杖递给一个仆人便往饭厅走去。“跟往常一样,又迟到了,哈利。”他的姑母叫道,摇着脑袋。他信口编造了一个理由,在她的身边坐下,然后看看在座的人。道林从桌子那头向他不好意思地欠了欠身子,同时一阵快活的红晕悄悄地涌上了他的面颊。他对面是哈尔雷公爵夫人,一个性情温雅,和蔼可亲,令人敬佩的太太,很受认识她的人喜欢。她个子特别大,若不是有公爵夫人身份,她这样的女性会常被当代的历史学家描写为“健壮肥硕”。紧挨她右边坐着议会里的激进派汤玛斯?伯顿爵士。此人在公众生活中跟随他的党魁,在私人生活中跟随最好的厨师。用餐跟保守派一起,思想跟自由派一样,按照一个众所周知的聪明准则办事。她的右边是特莱德利的阿斯开因先生,一位有相当魅力和修养的老先生,他

  ① 上面的说法确实像柏拉图的思想。柏拉图的“理念论”认为现实世界之外另有一个理念世界,现实世界是模仿理念世界而来,是理念世界的影子;而文学艺术又是模仿现实世界的,是现实世界的影子。因此文学艺术是影子的影子,模仿的模仿。

  已经形成了一个默不作声的坏习惯。他曾向雅佳莎夫人解释过,说他在三十岁以前已经把话说完了。他的邻座是范德律尔太太,他姑母的一个老朋友,在妇女中完全是个圣人,但是邋遢得可怕,令人想起一本破破烂烂的圣歌集子。他感到幸运的是她的另一面坐着佛德尔勋爵,一个非常聪明的中年庸才,无聊得跟部长在下院发表的演说一样。她一本正经地跟他谈着话。而那正是他说过的真正的好人总要犯谁也改不了的错误。

  “我们正在谈可怜的达特莫尔,亨利勋爵,”公爵夫人隔着桌子向他快活地点着头,叫道,“你认为他真会娶这位迷人的小姐吗?”“我相信女方已经下定了决心向他求婚,公爵夫人。”

  “多么可怕!”雅佳莎夫人叫了起来,“真的,应该有人出面干涉。”“我听可靠的权威说她的爸爸开了一个美国匹头店。”汤玛斯?伯顿爵士摆出傲慢的派头说。

  “我舅舅已提出个说法:他做的是猪肉罐头,汤玛斯爵士。”“匹头!美国匹头算得什么东西?”公爵夫人举起她的大手,不理解地说,把“算得”念得很重。

  “美国小说。”亨利勋爵回答,取了一块鹌鹑肉。

  公爵夫人一脸迷惑。

  “别管他的,我亲爱的,”雅佳莎夫人悄悄说,“他说的话从来就没有意思。”

  “刚发现美洲的时候,”激进派国会议员说,于是提出了一些烦琐的事实。正如每一个要想彻底说清问题的人一样彻底摧毁了他听众的兴趣。公爵夫人叹了一口气,使用起她女主人可以插嘴的特权说:“我倒真希望根本没发现美洲!”她叫道,“现在我们的姑娘们失去了机会。太不公平了。”

  “说不定就根本没有发现美洲,”阿斯开因先生说,“我倒宁可说只不过侦察了一下美洲。”

  “哦,可我已经看到了美洲土著居民的标本了,”公爵夫人含糊地说,“我得承认她们大都非常漂亮,穿得也很不错。她们的衣服都是从巴黎来的。我倒希望我也有钱那么办。”

  “他们说美国的好人死的时候就到巴黎去。”汤玛斯爵士格格一笑。对于幽默他有一大柜子陈年老货。

  “真的吗!那么美国坏人死了又到哪儿去呢?”公爵夫人问。“那就到美国去!。”亨利勋爵喃喃地说。

  汤玛斯爵士皱了皱眉头。“我担心你的侄子对那个伟大的国家怀着成见。”他对雅佳莎夫人说,“我游遍了美国———都是由当地官员派车送的,在这一类问题上他们都非常和善。我向你保证,游一趟美国就是受一次教育。”

  “但是,为了接受教育是否非得看看芝加哥不可呢?”阿斯开因先生担心地问道,“旅行可叫我受不了。”

  汤玛斯爵士挥了挥手。“特莱德利?阿斯开因的世界都摆在他书架上。我们讲求实际的人喜欢看世界,不喜欢读世界。美国人是非常有趣的人,绝对地理智。我认为那是他们的与众不同之处。真的,阿斯开因先生,他们是些绝对理智的人。我向你保证,美国人决不乱来。”“太可怕了!”亨利勋爵叫道,“绝对的暴力我能忍受,但绝对的理智我却受不了。对理智的使用有些不公正之处。那是刺向了理智以下的地方。”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汤玛斯爵士说,脸微微地红了。“我明白,亨利勋爵。”阿斯开因先生带着微笑喃喃地说。“矛盾悖论目前很流行……”子爵附和道。

  “那难道是矛盾悖论吗?”阿斯开因先生问道,“我不这么想。过去也许是。矛盾悖论是通向真理的道路。要检验现实得要让它走走钢丝看看。让真理做一做杂技演员我们就好对它做出判断了。”“天呀!”雅佳莎夫人说,“你们是怎么讨论的!在说些什么呀!我肯定我是怎么也弄不明白的。嗨哟,哈利,你真叫我烦透了。你为什么要劝我们可爱的道林?格雷先生放弃东区的工作?我向你保证他会非常有价值的。他们会喜欢他的演奏的。”

  “我要他为我演奏。”亨利勋爵微笑着叫道。他往餐桌那头一看,看到了明亮的眼光在回答。

  “但是白教堂区的人太不幸。”雅佳莎夫人说下去。

  “我对什么都可以同情,只是苦难例外。”亨利勋爵耸耸肩说,“对苦难我不能同情,太丑陋,太可怕,太令人难过。当前时代对苦难的同情里有一种东西病态得可怕。应当同情的是颜色、美和生活里的快乐。生活的痛苦越少谈论越好。”

  “但是东区还是个很重要的问题。”汤玛斯爵士庄重地摇摇头,发表意见。

  “正是如此,”年轻的勋爵回答,“那是个奴役的问题,可我们的解决办法是设法逗奴隶们笑笑。”政治家敏锐地望着他。“那你建议怎么加以改变?”他问。亨利爵士哈哈大笑。“除了气候之外,我不要求改变英格兰任何东西,”他回答,“我满足于哲学思辩。但是十九世纪因为浪费了过多的同情已经破产。我倒愿意建议用科学来挽救危机。感情的好处是领着我们走邪路,而科学的好处却是没有感情。”

  “但是我们却有这么严重的责任。”范德律尔太太怯生生地插上一句。

  “严重得可怕。”雅佳莎夫人表示同意。

  亨利勋爵望着阿斯开因先生,“人类把自己看得太严重,这是世界的原罪。若是穴居野处的人懂得笑,历史就会是另外一种样子。”“你的确是很叫人安慰。”公爵夫人尖声说,“我来看你亲爱的姑母时,一直很觉得内疚,因为我对东区的事完全不感兴趣。以后我就可以望着她的脸不感到脸红了。”

  “脸红显得妩媚呢,公爵夫人。”亨利勋爵说。

  “年轻时脸红才妩媚,”她回答,“像我这么大年龄的老太婆脸红就太不像话了。啊!亨利勋爵,我希望你告诉我怎样才能使青春重现。”他想了想。“你想得起你年轻时犯下的重大错误吗,公爵夫人?”他隔着桌子望着她,问道。

  “有许多呢,我怕是。”她叫道。

  “那就再犯一次,”他庄重地说,“要使青春重现再干干那种傻事就行了。”

  “好一个有趣的理论!”她惊叫道,“我得实践实践。”“好一个危险的理论。”汤玛斯爵士抿紧了嘴唇说。雅佳莎夫人摇摇头,却也觉得有趣。阿斯开因听着。

  “的确,”他继续说,“那是生活中一个伟大的秘密。现在大部分人都生活在一种爬行的常识里,直到死亡,却发现人们决不后悔的事是犯下的错误。可惜发现时已经太迟。”

  哄堂大笑。

  他故意拿这个念头变戏法,时而让它直冲云霄,改变形象,时而让它跑掉,再把它抓住。他用幻想把它变得五光十色,用矛盾悖论给它长上翅膀。《愚蠢颂》①就像这样在他嘴里翱翔,成了哲学。而哲学本身

  ① 《愚蠢颂》:原是荷兰学者依拉斯谟斯(一四六六—一五三六)的作品,是对他翻译成拉丁文的《圣经?新约》的评注。

  又年轻起来,为疯狂的欢乐音乐所振奋,仿佛披上了它那带有酒痕的袍子,戴上了常春藤的花环,在生命的山峦上像酒神的女祭司一样翩翩起舞,嘲弄着迟缓的塞里奴斯①,说他太清醒。事实在她面前像山林里受到惊吓的鸟兽一样逃散。女祭司那雪白的脚踩在巨大的榨酒器上,聪明的莪默?伽亚谟②坐在旁边。她踩得冒着泡的葡萄汁淹没了双脚,踩出一浪一浪的紫红泡沫,往黑色的酒坛子边沿外泼啦泼啦地飞溅。这是个即兴发表的不同凡响的高论。他感到道林?格雷的眼睛盯着他,意识到听众中有他正想迷住的那个人。这想法仿佛更激发了他的聪明,使他的想象尤其五彩缤纷。他聪明机智,想入非非,信口开河地发挥着,说得他的听众如醉如痴,跟着他的调子哈哈大笑。道林?格雷像个着了魔的人,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嘴唇上一个接一个涌起笑容,眼神却越来越暗淡,从惊讶变做了严肃。

  最后,现实以一个穿着当代号衣的仆人的形象进入了屋子,报告公爵夫人:马车已经备好了。夫人装出失望的样子绞着手。“多么扫兴!”她叫道,“我得走了。我要到俱乐部去看我的丈夫,带他到威利屋去。他要在那儿去主持一个荒谬的会议。我若是迟到了,他准会发脾气,而我戴了这顶帽子可不能吵架,这帽子太脆弱,一句粗话也能毁了它。我非走不可了,亲爱的雅佳莎。再见,亨利勋爵,你很招人喜欢,却可怕地败坏着道德。对你的看法我是提不出意见的,这我相信。你得找一个晚上来跟我们一起吃饭,星期二怎么样?有空吧?”“为了你我可以取消跟任何人的约会,公爵夫人。”亨利勋爵深深一躬,说道。

  “你可真是太好了,也是太不该了。”她叫道,“那就记住,一准来。”于是她像一阵风一样出了屋子,雅佳莎夫人和另几位夫人紧跟在她后面。

  亨利爵士重新坐下,阿斯开因先生转了回来,坐进他旁边的椅子,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

  “你滔滔不决讲的尽是书,你自己为什么不写一本?”

  “我太喜欢读书,就不想写书,阿斯开因先生。我确实想写一本小

  ①

  ②

  塞里奴斯:希腊神话中的一种森林神,形象为欢乐的胖老头,常是满头戴花,骑一头驴子。

  莪玛?伽亚谟(OmarKhayyam):《鲁拜集》的作者。波斯人,是个宣扬沉思内省、及时行乐和美酒的诗人。

  第 四 章

  一个月以后的某天下午,道林?格雷在五月市场①亨利爵士住宅的一个小图书馆里,靠在一把豪华的扶手椅上。这图书馆有它特殊的风格,很迷人。高高的橄榄绿洒花的橡木墙裙,奶油色的腰线,浅浮雕的天花板,砖红洒花地毡上铺着银色的长穗波斯地毯。一个精巧的缎木桌上放着一座出自可罗地安之手的小雕像,旁边放了一本法文的《小说百篇》②,是克拉微丝?夏娃专门为伐路瓦家族的玛格丽特王后③装订的,上面绘满了王后自己选定的金色雏菊图案。壁炉架上有一排蓝色的大瓷花瓶,插满鹦鹉郁金香。伦敦夏日的杏黄色的阳光透过铅制窗格射了进来。

  亨利勋爵还没有到。按他的原则他总是迟到的。他的原则是:守时是时间的盗贼。因此那小伙子有几分不高兴,他只用没精打采的手指翻动着一本有精美插图的《曼侬?勒斯科》④———那是他从书架上找到的。规矩而沉闷地滴答着的路易十四时代的时钟令他厌烦。他有一两次甚至想走掉。

  他终于听见外面有了脚步声,门开了。“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哈利!”他嘟哝说。

  “怕不是哈利吧,格雷先生。”一个尖细的嗓子回答。

  他急忙掉头一看,站了起来。“请原谅,我还以为是———”“以为是我的丈夫吧,可来的是他的妻子。我对你很熟,看过你的照片。我觉得我的丈夫有十七张。”

  ①

  ②

  ③

  ④

  五月市场:伦敦西区上流社会住宅区。

  原文为法语。下文五仿部分若无特别说明,均为法语。

  伐路瓦家族的玛格丽特王后:法王亨利四世的王后。

  《曼侬?勒斯科》:普瑞佛斯长老(一六九七—一七六三)写的一本小说,出版于一七三一年。写一个青年和一个浪荡妇女恋爱,后那妇女因为爱情和遭到磨难,性格转为善良,在美国死去。

  “没有十七张吧,亨利夫人?”

  “那么,就是十八张。那天晚上我在歌剧院还见你跟他在一起。”她说话时神经质地笑着,用她蒙得像勿忘我的眼睛望着他。她是个怪人,一身衣服总像是在生气时设计好,到大发雷霆时才穿上的。她对某个人怀着一种不寻常的单相思,于是满脑子幻想。她努力把自己打扮得与众不同,却总弄得衣冠不整。她名叫维多利亚,狂热地喜欢上教堂。

  “那是在罗亨格林歌剧院吧,亨利夫人,我认为。”

  “是的,是在罗亨格林,我最喜欢瓦格纳的音乐。声音很大,可以一直聊天,别人听不见你说的什么。真是了不起的好处。你不这样想吗,格雷先生?”

  同样的神经质的断断续续的笑声从她那薄薄的嘴唇上发出,手指开始玩弄一把玳瑁柄的长裁纸刀。

  道林微笑着摇头。“我怕我不会那么想。我听音乐时从不说话———至少在听好音乐时如此。音乐糟糕的时候用谈话声把它淹没倒是一种义务。”

  “啊!那是哈利的意见之一,是吗,格雷先生?他的意见我一向是从他的朋友那儿听见的,那是我了解他的唯一途径。可是别以为我不喜欢好的音乐。我崇拜好音乐,但也怕它。它叫我太浪漫。我简直崇拜钢琴家———有时候同时崇拜两个,那是哈利发现了才告诉我的。他们对我有些莫测高深,也许因为他们是外国人吧。好钢琴家都是外国人,是吗?哪怕是生在英格兰的过了几年也都变成外国人了,是吗?他们真是巧妙,是艺术的光荣。他们把艺术变成了世界性的东西,对不对?你还没有参加过我的舞会吧,格雷先生?你一定要来。我养不起兰花,可在外国人身上却也不怕破费。他们能赋予屋子诗情画意。可是———哈利来了!———哈利,我来找你,要问你一件事,可又忘了———我在这儿发现了格雷先生。我们俩谈音乐,谈得很投机呢。意见很一致,不,我觉得意见不一致,不过他非常逗人喜欢,我很高兴见到他。”“我很入迷,亲爱的,很入迷。”亨利勋爵扬起他新月一样的黑眉毛望着他们俩,很觉有趣地微笑着说,“很抱歉,迟到了,道林。我到华尔多街去看了一段古董绸缎,花了很多时间讲价。现在的人什么东西的价钱都知道,就是不知道它们的价值。”

  “我怕我得走了,”亨利夫人突然发出一声傻笑,打破了尴尬的沉默,“我答应过和公爵夫人一起坐车出去的。再见,格雷先生。再见,哈利。我看,你们俩是要坐车出去吧?我也要去坐车了。也许我会在桑伯利夫人家见到你们。”

  “我相信会的,亲爱的。”亨利勋爵在她背后关上了门。他的夫人像个在外淋了一夜雨的极乐鸟一样飞出了屋子,留下了一股淡淡的赤素馨香水味。然后勋爵点燃一支雪茄,往沙发上一倒。

  “千万别讨一个有干草色头发的女人做妻子,道林。”他喷了几口烟,说道。

  “为什么,哈利?”

  “这种女人太多情。”

  “但是我喜欢多情的人。”

  “根本就不要结婚,道林。男人结婚是因为疲倦;女人结婚是因为好奇:双方都难免会失望的。”

  “我不认为我有结婚的意思,哈利,因为我爱得太深———那是你的警句之一。我在把它付诸实践。你所说的一切我都照着实践呢。”“你爱上谁了?”亨利勋爵沉吟了一下,问道。

  “一个女演员。”道林?格雷红了脸回答。

  亨利勋爵耸了耸肩。“这样的初次亮相怕太平淡了吧。”“你要是见了她就不会这样说了,哈利。”

  “是谁?”

  “她的名字叫西比尔?苇恩。”

  “从没有听说过。”

  “谁也没有听说过,可是不久就会听说的。她是个天才。”“我亲爱的孩子,没有一个女人是天才。女性是装饰性的性别,她们从来就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一提,只是说起话来很迷人。女人代表了物质对心灵的胜利,正如男人代表了心灵对道德的胜利。”“哈利,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我亲爱的道林,我这话很真实。我现在正在分析女人,因此我应当知道。这个题目并不像我估计的那么深奥。我发现,归根到底只有两种妇女:平庸朴素的和多姿多彩的。平庸朴素的女人很有用。你要是想获得正经人的名气,只须带她们去吃吃晚饭就行了。第二种女人很迷人。可是她们都犯一个错误:为了想看起来年轻就涂脂抹粉。我们的老奶奶也涂脂抹粉,那是为了想在说话时显得聪明。脂粉与精神以前是两位一体的,现在不同了。只要能让自己比女儿还年轻十岁,她就心满意足了。至于谈话嘛,在伦敦只有五个女人值得交谈,而其中又有两个不能进入上流社会。好了,你来谈谈你的天才吧!你认识她多久了?”

  “啊!哈利,你的意见叫我害怕。”

  “别管那个,你认识她多久了?”

  “大约两个礼拜。”

  “在什么地方见到的?”

  “我可以告诉你,哈利,但是你一定得同情我。毕竟,我如果没有碰见你,是不会认识她的。是你使我充满了一种疯狂的欲望,要想了解生活中的一切的。我遇见你之后许多天脉搏里都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跳动。我在公园里闲逛时,沿着皮卡迪利散步时,总喜欢看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而且带着疯狂的好奇心猜测着他们的生活情况。有些人很叫我入迷,有些人叫我充满恐怖。空气中弥漫了一种美妙的毒素。我对激动人心的东西有一种强烈的爱好……哦,有一天晚上七点左右,我决定出去冒冒险。我觉得我们这个巨人样的灰色的伦敦城既然有众多的人口,有肮脏的罪犯,还有精彩的犯罪(你有一次这样说过),它一定为我准备好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我幻想了千千万万的情节,一想到危险我就感到一种快活的激动。我回忆起我们第一次一起吃饭那个了不起的晚上你对我说的话。你说对美的搜寻是生活的真正秘密。我不知道自己希望遇见什么,只顾出了门,信步往东走去。不久便迷失了道路,在一大片迷宫一样的极其肮脏的街道和没有草地的黑色广场里走着。大约在八点半钟,我从一个极其寒碜的小剧场旁边走过。那儿有闪亮耀眼的煤气灯光和红红绿绿的海报。一个可怕的犹太人穿着一件我从没有见过的最令人惊讶的背心站在门口。他抽着一枝劣质雪茄,戴着油腻腻的耳环,肮脏的衬衫正中闪烁着一粒硕大无朋的钻石。‘定个包厢吧,大人?’他看见我,便郑重其事地脱帽致敬,讨好地说。哈利,他身上有一种使我觉得好笑的东西———那么个怪物。你会嘲笑我,我知道,但是我的确进去了。用一个金币买了一张包厢票。我至今不明白我为什么要那样做。但是,如果我不那样做,亲爱的哈利,我就会错过了平生最浪漫的经历。我看见你在笑,你太可怕了!”“我没有笑,道林,至少不是在笑你。但你不应该说那就是你生命中最浪漫的经历,倒是该说是第一次的浪漫经历。你是永远有人爱的,你也会永远爱上爱情这个东西。爱得神魂颠倒是无所事事的人的特权。这就是一个国家的有闲阶级的唯一用处。别害怕,你将来有的是美妙的经历,这不过才开始。”

  “你以为我的天性就这么浅薄吗?”道林?格雷愤怒地叫道。“不,我认为你的天性太淳厚。”

  “你是什么意思?”

  “一辈子只恋爱一次的人才真是浅薄。他们把那叫做忠贞不渝,我们却叫做习惯性懒惰,或是缺乏想象力。感情生活中的忠贞不渝就像智力生活中的一成不变一样,简直就是承认失败。忠贞不渝!我有一天总要分析它一下。其实其中包含了对财富的执着。若是不怕别人捡走的话,我们有许多东西都是可以扔弃的。我不愿打扰你。继续讲你的故事吧。”

  “好了,我在一个可怕的小包厢里坐下了,面对着一片俗气的帷幕。我从帷幕后看出去,观察了一下戏院。到处是小爱神和丰饶角饰①,一片花里胡哨,像一个三等的结婚蛋糕。顶层楼座和正厅后座里客人不少,但正厅前两排阴暗的坐位却空着。被称做礼服座的前排包厢几乎一个人都没有。女人拿着橘柑和姜汁啤酒走来走去,瓜子花生之类满地乱抛。”

  “那简直像是英国戏剧中的全盛时期呢。”

  “对,我觉得,但是很叫人泄气。我开始惶惑了,我见到那海报时,究竟想要干什么?你猜那是个什么戏?”

  “我估计是《白痴男孩或无辜的哑巴》,上一辈人喜欢的那类东西。我活得越长就越敏锐地感到我们上一辈喜欢的东西我们总不喜欢。在艺术上和在政治上一样,老爷子总犯错误。”

  “可这个剧本我们也会觉得好的,哈利,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我得承认,一想到在这样一个乱七八糟的地方看莎士比亚便心里难受,可也感到某种兴趣。我决定等着看看第一幕。乐队很可怕,由一个年轻犹太人主持,他坐在一架破烂的钢琴旁边,几乎把我赶走了。可是门幕终于升起,戏开始了。罗密欧是个大个儿中年人,画了眉毛,悲剧式的沙嗓子,身材像个啤酒桶。迈丘西奥差不多跟他一样糟糕,由一个低级丑角扮演,自己加些插科打诨的台词,倒挺受堂厢观众欢迎。他们俩都那么古里古怪,跟那像乡村集市一样的布景倒挺般配。可是朱丽叶!哈利,你想想看,一个不到十七岁的姑娘,脸儿像花朵一样,小小的脑袋是希腊式的,深褐色的头发编成辫子盘在头顶,眼睛是两汪紫罗兰色的

  ① 源自希腊神话,象征丰饶,常为满载花朵、谷物的羊角。

  道林?格雷跳了起来,两颊绯红,眼睛闪光。“哈利,西比尔?苇恩是圣洁的!”

  “只有圣洁的东西才值得一碰呢,道林,”亨利勋爵说,声音里带着特别的伤感情调,“可你为什么烦恼?我总觉得她有一天会是你的。闹恋爱总是以自我欺骗开始,以欺骗别人告终的。我估计你和她见过面了,是吗?”

  “当然见过面了。第一天晚上去戏院,节目刚结束,那个可怕的老犹太人就来到包厢,要陪我到后台去介绍我和她认识。我对他大发雷霆,说朱丽叶已经死了几百年,尸体还躺在维洛那一个大理石坟墓里。从他那感到吃惊的茫然表情看来,我觉得他认为我是喝了太多的香槟什么的。”

  “我并不意外。”

  “然后他问我,我是否给报纸写稿,我说我连看都不看。他似乎极为意外,而且向我透露:所有的戏剧评论家都串通好了在迫害他,他们每一个人都得花钱收买。”

  “他这话很对,我并不怀疑。但是,从外表看来,大部分记者收买起来都不会太花钱的。”

  “唔,他好像觉得那些记者他一个都负担不起,”道林笑道,“而这时候戏院已开始熄灯,我得离开了。他向我强烈推荐一种雪茄,要求我抽,我谢绝了。第二天晚上,我当然又去了。他一见我就深深地一鞠躬,夸赞我是艺术的慷慨施主。他虽然对莎士比亚有一种不寻常的热情,却俗不可耐,令人讨厌。他有一次得意地告诉我他的五次破产都是因为那位‘诗人’———他就是那么坚持叫莎士比亚的,他好像觉得那使他不同凡响。”

  “那确实是不同凡响,我亲爱的道林,非常不同凡响。大部分人破产都是因为对生活中的散文投资太多。为诗歌而破产倒真是一种光荣。但是你第一次跟西比尔?苇恩小姐说话是什么时候?”“第三天晚上。她那天演罗瑟琳,我忍不住要去看她。我已给她扔了些花,让她看了我一眼———至少我觉得她是看了。而那犹太老头又很坚持,好像下定了决心要带我到后台去似的,我便同意了。若是不想看她,岂不是奇怪吗?”

  “不,我并不觉得奇怪。”

  “为什么,我亲爱的哈利?”

  “我以后再告诉你。现在我倒想知道那姑娘的情况。”“西比尔的情况吗?她太害羞,太温柔,身上还有些孩子气。在我告诉她我对她演出的意见时,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带着一种可爱的惊讶神情,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她自己的魅力。我觉得我们俩都有点紧张。那犹太老头站在灰扑扑的演员休息室门口嘻开嘴巴笑着,说些关于我们俩的漂亮话,我们俩却像孩子一样彼此望着。老头老叫我‘老爷’,我只好向西比尔保证我并不是老爷。她很简单地告诉我,‘你倒更像个王子,我应该叫你英俊王子。’”

  “相信我,道林,西比尔小姐懂得怎样赞美人。”

  “你并不了解她,哈利,她只把我当做戏剧里的角色。她对生活一无所知。她跟她母亲住在一起,她的母亲是一个年长色衰的疲倦的女人,头天晚上穿着紫红色的大袍子演凯普莱特夫人,那样子仿佛曾经过过好日子。”

  “我知道那种样子,它叫我心情沮丧。”亨利勋爵喃喃地说,检查着他的戒指。

  “那犹太老头想告诉我她的身世,我说我不感兴趣。”

  “你很对,别人的不幸中常有些非常低贱的东西。”

  “我唯一关心的就是西比尔。她的身世跟我有什么关系?从她那小小的头到她那小小的脚,她是绝对地完全地神圣的。我每天晚上都去看她表演,她一晚比一晚惊人。”

  “我看那就是你现在不和我一起吃午饭的原因。我原来就估计你有了什么风流韵事,倒真是如此,但是和我估计的不太相同。”“我亲爱的哈利,我和你不是在一起吃午饭便是在一起吃晚饭,我还跟你一起去过几次歌剧院呢。”道林惊讶地睁着他的蓝眼睛。“你来时总晚得可怕。”

  “唔,我忍不住要去看西比尔演戏。”他叫道,“哪怕看一幕也行。我渴望和她见面。我想到隐藏在那小小的象牙一样的身体中的惊人的灵魂,心里便肃然起敬。”

  “你今天晚上可以和我一起吃晚饭吗?”

  他摇摇头。“今天晚上她演伊摩琴,”他回答,“明天晚上她演朱丽叶。”

  “她什么时候演西比尔?苇恩呢?”

  “从来不演。”

  “我祝贺你。”

  “你多么可怕!她把世上所有的伟大女主角都聚集于一身,比任何个人都美好。你笑,但是我告诉你,她真有天才。我爱她,也一定要叫她爱上我。你知道生活中的一切秘密,我要你告诉我怎样才能让西比尔?苇恩爱上我!我要让罗密欧嫉妒。我要让世界上已死去的情人们听见我们的笑声心里便感到悲哀。我要用我们激情的呼嘘震动他们的尸骸,使他们苏醒,使他们感到痛苦。上帝呀,哈利,我多么崇拜她!”说话时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面颊上燃烧着两片猩红。他激动得可怕。

  亨利勋爵带着一种微妙的快乐望着他。现在的他跟他在巴西尔?霍华德家遇见的那个羞涩、害怕的小伙子已是多么地不同!他的天性已像花儿一样开放,长出了火焰一样鲜红的花朵。他的灵魂已从它隐藏的秘密地点爬了出来,欲望已在中途去迎接。

  “你打算怎么办呢?”亨利勋爵终于说道。

  “我要你和巴西尔某天晚上和我一起去看她表演。我一点也不担心后果。你们肯定会承认她的天才。然后我们一定要把她从那犹太人手里弄出来,她跟他有三年合同———至少是两年零八个月———从现在算起。我当然要给他补偿。办完了这一切,我要在西区找个剧院,让她正常成长。她会让大家惊讶的,就像让我惊讶一样。”

  “那是不可能的,亲爱的小伙子。”

  “是的,她会的,她不但有艺术,有绝顶的艺术本能,而且有个性。你常告诉我:能让时代感动的不是原则而是个性。”

  “那么,我们哪天晚上去?”

  “我想想看。今天星期二,那就定在明天吧。她明天演朱丽叶。”“那好,八点在布里斯托见,我把巴西尔带来。”

  “不是八点,而是六点半,哈利。我们一定要在开幕以前入场。你们一定要看她演第一幕,她和罗密欧见面。”

  “六点半!那会是个什么时间?那就和喝茶时吃肉或是看英国小说一样。一定要在七点。七点以前没有上等人会吃晚饭的。明天以前是你去约巴西尔还是我给他写信?”

  “亲爱的巴西尔!我已经一个礼拜没有见到他了。我感到很难过,因为他把我那肖像用他亲自设计的最精美的画框装起来送给了我。我虽然有点妒忌那画比我年轻了一个月,但我得承认还是很喜欢它。还是你给他写封信好些。我不愿意单独和他见面。他说起话来叫我心烦。他总爱劝告我。”

  亨利勋爵微笑了。“人们很喜欢把自己最需要的东西送给别人。我称之为高度的慷慨大方。”“哦,巴西尔是最好的人,但我觉得他有点市侩气。那是我在认识你之后才发现的。”

  “巴西尔把身上所有迷人的东西都放到工作里去了。其结果是他生命里除了偏见、原则和常识之外什么都没有留下。在我所认识的艺术家里,只有不高明的才叫人喜欢。好艺术家都只生活在他们的艺术作品里,自己全变得干巴巴的了。伟大的诗人,地道的伟大诗人,都是最没有诗意的人。而不高明的诗人却都绝对地叫人着迷。他们的作品越糟糕他们的人越引人注目。只要出版过一个二流的十四行诗集,人们就很难抗拒他了。他活在在他无法表达的诗意之中。还有的人写出了他们不敢实现的诗意。”

  “我怀疑这是否是事实,哈利,”道林把桌上一个金盖的瓶中的香水洒了一点在手绢上,说道,“但你既然这么说那就肯定是事实了。我现在要走了,伊摩琴在等我呢。明天的事别忘了,再见。”他一离开屋子亨利勋爵沉重的眼皮就搭拉了下来,开始了思考。肯定没有多少人像道林?格雷那样令他激动过,但是这小伙子对别人的崇拜也在他心里引起不小的烦恼和嫉妒。他也为此高兴。这事使他更有兴趣研究了。他一向沉醉于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但对科学的一般主题他却觉得烦琐,没有意义。于是在他拿别人做活体解剖之后,开始拿自己做了活体解剖。他觉得人的生活是唯一值得研究的东西。和人的生活一比较别的东西都没有价值。当人们在生活的熔炉中观察那些奇怪的痛苦与欢乐时,脸上是无法戴玻璃面罩的,那硫磺焰火使他的头脑激动,他无法拒绝。骇人听闻的幻想和荒唐无稽的迷梦也难免在他的想象中澎湃起伏。有些毒物非常精妙,要想明白它的性质免不了会惹得自己恶心;有些疾病非常奇特,要想明白它的性质还得自己害过那病。可是,那回报又是多么伟大!那时世界在他面前会是多么精彩!记录下激情的奇特复杂的逻辑,记录下脑力生活的感情色彩,观察两者在什么地方相遇,在什么地方分手,在什么地方和谐统一,在什么地方抵触矛盾———其中大有乐趣。付出点代价算得什么?为了那激动的感受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是不过分的。

  他意识到———那想法给他那玛瑙色的双眼带来了一丝欢乐的光———道林?格雷的灵魂之所以转向那个白皙的姑娘,拜倒在她面前,是因为受了他某些话的影响,他那些话是像音乐一般演奏出来的音乐般的词句。这小伙子在相当程度上是他的一部作品。他使他早熟———那可不是件小事。普通人等待生命向他们展开秘密,但对于被挑选的少数人,生命的秘密是在帷幕揭开之前就已经向他揭露的。有时这是艺术的结果,但主要是文学的技巧。文学直接研究各种情绪和智慧。但偶然会出现一个复杂的性格接过了艺术的职能,它本身就是一种真正的艺术品。生命有它精彩的杰作,正如诗歌、雕刻或绘画一样。是的,这孩子早熟,还没到春天就已经在收获。青春的脉搏和热情已经在萌动,他有了些自觉意识。观察他是很有趣的。他那美丽的脸和美丽的灵魂令人惊讶。这故事会怎么发展怎么结局全都不重要。像化装游行或戏剧中的漂亮人物,他的快乐似乎距离别人很遥远;他的悲哀却能激动人的美感;而他的伤口则像是红色的玫瑰。

  灵魂和肉体,肉体和灵魂,两者的关系多么神秘!灵魂之中有兽性,而肉体之中有时也有灵性。感官可以变得优雅,智力也可能堕落。肉体的冲动从何结束?物质的冲动因何而起?这些问题谁能又明确回答呢?普通的生理学家所下的武断的定义多么肤浅!而要在不同的学派的争论之间判断个是非又是多么不容易!灵魂是在罪孽的府第里的一个影子吗?或者正如布鲁诺所说:肉体真在灵魂里?精神和物质分离固然不可思议,可物质和精神结合也照样不可思议。

  是否可能把心理学变成一种绝对科学,让它揭露生命中每一个源泉呢?对此他产生了怀疑。我们总是不了解自己,也很少理解别人。经验没有伦理的价值。那不过是人们对自己的错误所取的一个名字。道德家无一例外地把它看做是一种警告,总说它对性格的形成有一定的伦理功用。他们称赞它,说它能指引我们分清是非,走上正道。但是经验中并不存在动力。它和良心一样不是主动的原因。它所真正说明的问题不过是:我们的未来和我们的过去并无差异。我们所犯过而且厌恶的罪孽我们今后还会高高兴兴地去犯。

  他很清楚,实验的方法是人们可以对激情做出科学分析的唯一方法。道林?格雷便是送到他手上的一个课题,从这个课题似乎能取得丰富成果。他对于西比尔?苇恩的疯狂的恋爱是一个很有趣的心理现象。其中好奇的因素(包括好奇和取得新体验的欲望)无疑起了很大的作用,但是它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很不简单。少年时期的纯感官的本能的东西受到那孩子想象的作用,变成了与感官无关的东西,因此尤其危险了起来。我们在激情的起源上欺骗自己,可在我们身上横行霸道的东西正是它。对我们最微弱的动机的性质我们也意识得到。常常有这样的情况:在我们自以为在别人身上做实验时,实验正做在我们自己身上。亨利勋爵正坐在那儿浮想联翩,传来了敲门声,仆人进来提醒他,该穿衣服吃晚饭了。他站起身子看了看街上。落霞已把对面屋子上半部的窗户染成了金红色。玻璃窗像烧红的金属板一样闪闪发光,其上的天空色彩如凋萎了的玫瑰。他想起了他朋友的火焰一样鲜红的生活不知道会怎么结局。

  他在大约十二点回到家里时,看到大厅的桌子上有一份电报,拆开一看,是道林?格雷打来的,通知他他已经和西比尔?苇恩订了婚。第 五 章

  “妈妈,妈妈,我好高兴!”那姑娘把脸埋在那年长色衰的疲倦的妇人的裙兜里,低声地说。她妈妈坐在她们家那阴暗的起居室中唯一的扶手椅中,背对着逼射进来的耀眼的阳光。“我好高兴!”女儿重复道,“您也应该高兴。”

  苇恩太太眨了眨眼睛,把她那双扑了粉的手放在女儿的头上。“高兴!”她回答,“只有你在演戏的时候我才高兴。除了演戏你不能想别的问题。艾萨克斯先生对我们很好,我们还欠着他钱。”姑娘抬起头,撅起了嘴。“钱,妈妈!”她叫道,“钱有什么关系?爱情比钱重要。”

  “艾萨克斯先生预支给了我们五十镑还了债,还给詹姆士置备了行李。这你可不能忘记,西比尔。五十镑是个很大的数字,艾萨克斯先生非常关心我们。”

  “他不是一个绅士,我不喜欢他对我说话的态度,妈妈。”姑娘说着站了起来,走到窗前。

  “要是没有他,我们真不知道怎样过呢。”老太太唠叨说。西比尔?苇恩摇了摇头,笑了起来。“我们再也不需要他了,妈妈,我们的生活现在由英俊王子统治。”她停了一下。玫瑰花在她的血液中摇曳,给她的面颊投下了一道红晕。她的呼吸急促起来,花瓣一样的嘴唇张开了,颤抖着。一阵动情的南风吹拂着她,吹得她的衣裙打起了精美的褶皱。“我爱他。”她朴直地说。

  “傻孩子,傻孩子!”回答是鹦鹉一样的话。说这话时她舞动着戴着假珠宝的扭曲的指头,显得古怪。

  姑娘又笑了。声音中有笼中鸟儿的快乐。她的眼睛闪出光彩,那就是对妈妈那调子的反应。她又闭了闭眼,好像要隐瞒她的秘密。等她张开眼睛,幻梦的轻雾已经掠过。

  薄薄的嘴唇从那破旧的圈手椅上发出的智慧的话语,提醒她要谨慎从事。它引用着怯懦的书本里的话,那是书本的作者冒充常识的名义照抄的。她没有听。她在她激情的囚牢里感到自由。她的王子,英俊王子,和她在一起。她在回忆里重新塑造着他,她打发她的灵魂去寻找他,把他找了回来。他的吻再次在她的唇上燃烧,她的眼睑上又有了他呼吸的温馨。

  这时智慧又改变了方法,谈起了侦察和发现。这个年轻人可能有钱,那他就该考虑结婚。世故人情的音浪冲击着她的耳壳,智慧向她射出了技巧的箭。她望着那薄薄的嘴唇歙动,微笑了。

  她突然感到需要说话。那絮絮叨叨的岑寂令她烦恼。“妈妈,妈妈,”她叫道,“他为什么这么爱我?我知道我为什么爱他,我爱他因为他的样子就像爱情,可是他在我身上看见了什么呢?我配不上他,可是,我也说不清楚,我虽然觉得和他差得很远,我却并不自卑。我觉得骄傲,骄傲得可怕。妈妈,你爱爸爸有我爱英俊王子那么深吗?”老太太那涂满粗粉的脸苍白了,干枯的嘴唇痛苦地抽搐着。西比尔扑上去,搂着她的脖子吻她。“原谅我,妈妈,我知道谈起爸爸你心里难过,但是你难过是因为太爱他。不要那么难过。我今天和你二十年前一样快活。啊,但愿我能永远快活。”

  “我的孩子,你太年轻,还不应该想到恋爱,何况你对这个年轻人又知道多少?你连他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呢。这整个情况都是很麻烦的。事实上,詹姆士正要去澳大利亚,我需要考虑的问题又太多,我希望你多体谅一点。不过,我刚才说过,如果他有钱……”“啊!妈妈,妈妈,让我幸福吧!”

  苇恩太太瞥了她一眼,做出了一个舞台式的虚假动作———那是舞台演员常表现的第二天性———把她搂在了怀里。这时门开了,一个长一头棕色粗发的小伙子走进了屋子。这人结结实实,大手大脚,动作有些迟钝。他没有受过他姐姐那种良好的教育,叫人很难猜想他俩是姐弟。苇恩太太盯住他看了一会,笑得更开心了。她在心里把她的儿子提高到了观众的地位,她肯定那画面是很动人的。

  “你可以把你那吻留几个给我,西比尔。”小伙子善良地抱怨道。“可是你不喜欢别人亲你,吉姆①,”她叫道,“你是一只吓人的老熊呢。”她跑过屋子,拥抱了他。

  詹姆士?苇恩温和地望着他姐姐的脸。“我要你和我一起散散

  ① “吉姆”是詹姆士的昵称。

  步,西比尔,我怕是再也见不到这可怕的伦敦了。我肯定是不愿意再见它了。”

  “不要说这些可怕的话,儿子。”苇恩太太喃喃地说,拿起一件花里胡哨的舞台服装,叹了一口气,开始缝补。她有些失望,因为他没有参加剧团。若是参加了,目前的画面就更漂亮了。

  “我就是讨厌伦敦,我为什么不能说,妈妈?”

  “你叫我痛苦,儿子,我相信你会发大财回来的。我相信在殖民地什么社交集会也没有,没有我称之为社交集会的东西;因此,在你发财之后你必须回来,在伦敦取得地位。”

  “社交集会!”小伙子嘟哝说,“我不愿意知道这类东西。我想赚点钱让你和西比尔离开舞台。我恨它。”

  “啊,吉姆!”西比尔笑着说,“你太冷酷!你真要想和我一起散步吗?那很好!我担心你要去和你的朋友告别———向给你那支可怕的烟斗的汤姆?哈代和因为你吸那个烟斗而嘲笑你的爱德?朗顿告别。你把你最后的下午留给了我,真是太可爱了。我们去哪儿?去公园吧!”“我穿得太破烂”,他皱了皱眉头说,“只有穿得漂亮的人才上公园。”

  “瞎说,吉姆。”她低声说,抚摩着他外衣的袖子。

  他犹豫了一会。“好吧,”他终于说了,“不过,不要花太多的时间打扮。”她跳跳蹦蹦地出了门,上楼时唱着歌,小脚在楼梯上吧嗒吧嗒地响。

  他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三圈,转身对坐在椅子上不动的人说:“妈妈,我的行李都准备好了吗?”

  “全准备好了,詹姆士。”她眼睛看着针线活回答。几个月以来她和这个粗野的儿子单独相对时心里都感到不安。两人的眼光一碰撞她那狭隘的遮遮掩掩的天性就感到烦恼。她总怀疑他猜到了什么,他却一言不发,那沉默叫她受不了。她开始诉苦。女人是以攻为守的,正如以突然的奇怪的投降作为进攻一样。“你能去航海,我觉得你应该知足了,詹姆士。”她说,“你得记住,那是你自己选择的。你原是可以去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是很受尊敬的阶级,常常和很阔气的家庭用餐。”“我讨厌办公室,讨厌做职员。”他回答,“不过你说得对,我自己对生活做了选择。我只要说一点,注意西比尔,别让她受到伤害。妈妈,你对她要多加保护。”

  “詹姆士,你说话好奇怪,我当然要保护她。”“我听说有个人每天都来看她演戏,而且到后台和她见面,是吗?那是怎么回事?”

  “你说的事情你并不懂得,詹姆士,干我们这一行的总要受到很多叫人不安的注意。我自己那时候也收到过很多花。那时演出还真正受到理解。至于西比尔,我现在还不知道她是否真动了感情,但那位先生倒是个十足的绅士,对我一向非常有礼貌。而且看上去很有钱,他送的花都很可爱。”

  “可你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那小伙子粗野地说。

  “是不知道,”他的母亲面色平静地回答,“他还没有透露他的真姓名。我认为他很浪漫,他也许是贵族。”

  詹姆士?苇恩咬了咬嘴唇。“小心西比尔,妈妈,”他叫道,“小心她。”

  “孩子,你叫我很难过,西比尔一向都得到我特别的关照。当然,如果这位先生有钱,也没有理由不和他建立婚姻关系。我相信他是个贵族,我一定要说他整个儿就像个贵族。那就可能让西比尔缔结光辉的婚姻关系。他们俩会成为非常可爱的一对。他真是漂亮得惊人,每个人都注意他们俩。”

  小伙子自己嘟哝了几句什么,用他那粗大的指头敲着窗玻璃。他转身正要说话,门开了,西比尔跑了进来。

  “你们俩干吗板着脸!”她叫道,“出了什么事?”

  “没有事,”他回答,“人有时候总得板着脸的,我看。再见,妈妈。我五点钟吃饭。除了衬衫什么都收拾好了,你甭担心。”“再见,孩子。”她回答,装模作样地弯了弯腰。

  他和她说话的腔调叫她非常心烦,他的眼神里也还有一些叫她害怕的东西。

  “亲我,妈妈。”姑娘说。她花瓣一样的嘴唇碰了碰那萎缩的面颊,温暖了它的冰霜。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苇恩太太叫道,眼往上望,寻找着想象中的楼厢。

  “来,西比尔。”她弟弟不耐烦地说,他讨厌他妈妈那装腔作势的样子。

  他们走进吹拂着微风的闪耀的阳光里,信步进入了凄凉的优斯顿路。一个阴沉的大个儿的年轻人,穿一身不称身的粗糙衣服,却和这样一个曼宛美妙、温和娴雅的姑娘走在一起,是很引人惊讶和侧目的,像是个粗俗的花匠和玫瑰花走在了一起。吉姆看见陌生人那探索的眼光,不时地皱着眉头。他不喜欢别人瞪着眼望自己,这种情绪在普通人从来如此,而在天才则要到晚年才出现。但是西比尔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所产生的效果。爱情在她唇边的笑声里战栗。她在思念着英俊王子,而为了可以多思念他,她没有提起他,只顾唧唧喳喳谈着他要去驾驶的那只船,谈着他一定能找到的黄金,谈到他从穿红衬衫的土匪手下救出的富家小姐,因为他是不会一直做水手或管货人之类的人的。不!水手的生活太可怕!想想看,禁闭在一只可怕的船上,驼背的嘶哑的波涛总想打上船来,黑色的罡风总想吹倒桅杆,把船帆撕成尖叫的碎片!他要在墨尔本下船,向船长有礼貌地道别,然后立即去金矿,不到几个礼拜就会找到纯金砣子,在所有被发现的金砣子中最大的,然后用一辆马车载着,由六个骑警押送到海岸。土匪会来抢他们三次,三次都被杀得落花流水,大败而逃。哦不,他根本不要去金矿,那地方太可怕,人们喝了酒就在酒吧里彼此开枪,而且说粗话。他要做一个可爱的牧羊人。有天晚上他骑马回家会遇见一个富家女被强盗抢在一匹黑马上带着走,而他便追了上去,把她救下来。当然,她就会爱上他,他们就会结婚,然后回家,住在伦敦一座巨大的房子里。是的,会有快活的事等着他。但是他必须非常善良,不能发脾气,不能乱花钱。她只比他大一岁,但她对生活的知识要比他多得多。他还一定要每一班邮件都给她写信,每天睡觉前都要做祷告。上帝是善良的,会照顾他。她也要为他祈祷,不到几年他就会发大财,欢欢喜喜地回来。

  小伙子绷着脸听着她说,一声不响。要离开家了,他心里难过。但令他愁眉苦脸的倒不光是这个。他虽然没有经验,对于西比尔处境的危险他已经有强烈的感觉。这个向她求爱的花花公子对她肯定不怀好意。他是个上等人,他因此恨他,出于某种他无法解释的奇怪的种族本能恨他,也正因此他心里的仇恨特别厉害。他也意识到他母亲天性浅薄虚荣,因此看到了威胁着西比尔和她的幸福的无穷危险。孩子们开始时都爱他们的父母,逐渐长大之后就对他们做出判断,有时会原谅他们。

  而他的母亲!有一件事压在他心里,已经默默地压了好几个月,他想问她。那是他在戏院偶然听见的一句含讥带讽的悄悄话。一天晚上他等在舞台门口时偶然听到的,那话引起了他一连串可怕的想法。他记得听见那话时像是劈头挨了一马鞭。他的眉头皱成了楔形的深沟,心里一阵痛苦,咬了咬嘴唇。“我说的话你一句都没有听,吉姆,”西比尔叫道,“我是在为你的未来做最美好的计划呢。你说几句吧。”

  “你要我说什么?”

  “说你要做个好孩子,不会忘记我们。”她对他笑了,回答道。他耸了耸肩。“我会忘记你呀,怕是你会忘记我吧,西比尔。”她脸红了。“你是什么意思,吉姆?”她问。

  “我听说你有了新朋友。他是个什么人?你为什么不把他的事告诉我?他对你不怀好意。”

  “住口,吉姆。”她叫道,“你不能说他的坏话,我爱他。”“哼,你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小伙子说,“他是什么人?我有权利知道。”

  “他的名字就叫英俊王子。这名字你不喜欢吗?啊,傻孩子!你应该永远记住这个名字。你只要见过他就会认为他是全世界最美妙的人。有一天你会见到他的:从澳大利亚回来之后。你一定会非常喜欢他的,每个人都喜欢他,我呢……我爱他。我希望你今天晚上能到剧院去。他要去,我要演朱丽叶。啊!我会演得多么精彩呀!想想看,正在恋爱的人扮演朱丽叶!而且有他坐在那儿看着!我要演得使他高兴!我担心整个戏班子都会叫我吓一跳的。我要吓他们一跳,要不就叫他们入迷。恋爱便是超越自己。可怜的艾萨克斯先生会在酒吧里对闲人们大叫天才的。他曾把那话当做武断的结论向我宣扬,今晚他就会说是神的启示了。另外我感觉得到,这些都是属于他的,只属于他,英俊王子,我了不起的情人,我慈悲的上帝。可是,我在他面前很感到寒碜。寒碜?那算什么?贫穷从大门溜进来,爱情就从窗户飞走了。这句谚语需要改写一下。那谚语是在冬天写的,而现在是夏天,对我来说还是春天,我认为,是在蓝天之下繁花盛开的季节。”

  “他是个老爷。”那小伙子阴沉地说。

  “是个王子!”她叫道,声音很美,“你还能要求什么?”“他要把你当奴隶。”

  “一想到自由我就发抖。”

  “我要你提防着他点。”

  “对于他来说,见到就是爱上,认识就是信任。”

  “西比尔,你发疯了。”

  她哈哈大笑,抓起他的胳臂。“亲爱的老吉姆,你说起话来怎么好像有一百岁。有一天你自己也会恋爱的,那时你就明白了。不要老那么板着脸。你应该欢欢喜喜地想:你虽然走了,我却比任何时候都幸福了。我们俩的生活都很苦,苦得可怕,困难极了。可现在不同了。你要到一个新世界去,而我又找到了一个新世界。这儿有两把椅子,我们坐下来看看身边漂亮的行人吧。”

  他们在一群看街景的人身边坐了下来,路对面的郁金香花坛像一圈圈闪动的火苗。鸢尾花像是颤动的雾,悬在喘着气的空中,如一片白色的沙尘。色彩鲜艳的阳伞像巨大的蝴蝶一样点着头,舞蹈着。她让弟弟谈自己,他的希望,他的远景。他说得很缓慢,很费劲。两人交换着说话像是玩游戏,你一句我一句。西比尔感到了压力,无法表达自己的欢乐。她得到的反应只是瘪了瘪阴郁的嘴发出的暧昧的笑。一会儿之后,她也说不下去了。突然,她瞥见了一头金发和一张欢笑的嘴,是道林?格雷和两位小姐坐着敞篷马车驰过。

  她跳了起来。“他在那儿!”她叫道。

  “谁?”吉姆?苇恩说。

  “英俊王子,”她回答,直望着那双人马车。

  他跳了起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臂。“指给我看,哪一个是他?指出来。我一定要见到他!”他大叫。这时贝瑞克公爵的四马轿车却插了进来,等那车走过,双人马车早已飞驰出了公园。

  “不见了,”西比尔悲哀地喃喃道,“我希望你看见他。”“我也希望。天上的上帝作证,他只要有一点对你不起,我就要他的命。”

  她恐怖地望着他。他再说了一次。那话像匕首一样,却只刺向空气。旁边的人张大了嘴望着。她身边一位女士偷偷笑了。“快走,吉姆,快走。”她悄悄说。他紧跟着她穿过人群。他为自己的话感到得意。

  他们俩来到阿喀琉斯塑像前,她转过身来,眼里含着怜悯,可那怜悯随即在她唇上化做了笑。她对他直摇头。“你这个傻瓜,吉姆,大傻瓜,怪脾气的孩子,你就是这样。你怎么能说出这样可怕的话?你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你只会妒忌,耍横。啊!我真希望你也恋爱。恋爱使人善良,而你的话却很恶毒。”

  “我已经十六岁了,”他回答,“我懂得我自己的话。妈妈对你没有用处,她不知道怎样照顾你。我现在根本不想去澳大利亚了,恨不得把那工作辞掉。要不是签了合同,我就不去了。”

  “啊,吉姆,别那么严重。你简直像是妈妈喜欢演的那些愚蠢的传奇剧里的英雄。我不和你吵架。我见到他了,啊!见到他已是完美的幸福。我不跟你吵架。我爱的人你是不会伤害的,这我知道,你不会吧?”

  “只要你还爱他我就不会,我看。”他阴郁地回答。

  “我要永远爱他!”她叫道。

  “可他呢?”

  “也永远爱我。”

  “他最好如此。”

  她从他退开身子,笑了起来,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他毕竟是个孩子。

  他们在大理石拱门附近搭上了公共汽车,坐到优斯顿路,他们那贫苦的家就在附近。那时已是五点过,西比尔在演出之前得躺一两个小时。吉姆坚持要她去休息。他说他宁可趁他妈妈不在的时候就跟她告别,因为他讨厌一切装腔作势,而他妈妈非得装腔作势不可。他们俩在西比尔的屋子里告了别。他对那个似乎插在他俩之间的陌生人小伙子心怀嫉妒和极度强烈的仇恨。可是当她的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指头在他的头发里抚摩的时候,他的心软了,真心实意地吻了她。他下楼时眼里噙着泪花。

  妈妈在楼下等着他。他进门时她埋怨他不守时。他一声不响,坐下来吃那餐菲薄的饭。苍蝇围着桌子嗡嗡地飞,在脏污的桌布上爬来爬去。他在公共汽车的隆隆声、马车的丁当声之间能听到那嗡嗡声消磨掉他最后的每一分钟。

  过了一会,他推开盘子,双手捧住了头。他觉得自己有权利知道。如果事实真是他所怀疑的那样,早就应该告诉他。妈妈怀着恐惧望着他,话语从她嘴里机械地流出,一张破烂的带花边的手绢在她的指头上绞来绞去。时钟敲响了六点,他站起身子走到门边,然后转身望着她。他们的眼光相碰了。在她的眼里他看见一种乞求怜悯的疯狂的神气,他生气了。

  “妈妈,我有个问题要问你。”他说。妈妈的目光在屋子里暧昧地游移,没有回答。

  “告诉我真相,我有权利知道。你和我父亲结婚没有?”她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如释重负的叹息。她曾经日日夜夜长年累月害怕的时刻终于来到了。可她并不害怕,实际上她还有些失望。那问题提得粗野,直截了当,也要求直截了当的回答。形势突变,显得粗糙,让她觉得是一场糟糕的排练。

  “没有。”她回答。生活简单得难堪,使她茫然。

  “那么我爸爸是个流氓吗?”孩子攥紧了拳头叫道。

  她摇摇头。“他是有妇之夫,我知道,我们彼此爱得很深。他要是活着是会负担我们的生活的。不要说他的坏话,孩子,他是你父亲,是个上等人,事实上他有些亲戚朋友地位很高。”

  他骂了一句怪话。“我不管我自己,”他大叫,“可是别让西比尔……那也是个上等人,是吗?也有些阔气的亲戚朋友,对不对?”那女人感到一阵难堪的耻辱。她低下了头,用颤抖的手擦拭着眼泪。“西比尔有妈妈,可我没有。”

  孩子感动了,向她走去,弯下身子去亲她。“我问起父亲的问题叫你难过了,我很抱歉,”他说,“但是我不能不问。我现在要走了。再见,别忘了你现在只需照顾一个孩子了。而且要相信,只要这个人对不起我姐姐,我就要把他揪出来,像条狗一样宰掉,我发誓。”那威胁中所带的愚昧,那激动的手势,那传奇剧式的疯狂的话语,使她觉得生活似乎更生动了。她很熟悉这种气氛。她呼吸得自由了一些。几个月以来她第一次真正佩服了她的儿子。她倒很想在同样的气氛中让这戏演下去。但是他把她打断了。他还要把箱子搬下楼,还要找围巾。公寓的杂役进进出出忙碌着,他和马车夫讲着价,时间在这类琐碎的事务中消逝了。儿子坐车离开时,她从窗户上用那破烂的花边手绢向他挥动,这时她重新感到了失望。她意识到错过了一个极好的机会。她告诉西比尔她现在只需要照顾一个孩子了,她的生活会很孤独,并她以此来安慰自己。她记起了儿子的话,那话曾叫她高兴。可对于那威胁她没有提。那话说得生动而且有戏剧性。她感到有一天他们会嘲笑那话的。第 六 章

  “我估计你知道消息了,巴西尔?”那天晚上亨利勋爵说。霍华德刚被让进了布里斯托一间小小的私人房间,那儿已经准备好了三个人的饭。

  “不知道,哈利。”艺术家回答,把帽子和外衣交给鞠着躬的侍者。“什么消息?不是关于政治的吧,我希望?我对它没有兴趣。下院就没有一个人值得画的,虽然不少的人打扮一下能好一点。”“道林?格雷订婚了。”亨利勋爵望着他说。

  霍华德大吃了一惊,皱了皱眉头。“道林订婚了!”他叫了起来,“不可能!”

  “完全是真的。”

  “跟谁?”

  “跟个小女演员什么的。”

  “我不能相信。道林头脑太清醒。”

  “道林太聪明,免不了偶然办点糊涂事,我亲爱的巴西尔。”“结婚可不是能够偶然办一办的事,哈利。”

  “除了在美国。”亨利勋爵懒洋洋地附和他,“可是我并没有说他结了婚,我说的是订婚。两者的差异是很大的。我结婚我记得清清楚楚,可订婚我就一点都想不起来了。我倾向于认为我从来没有订过婚。”“可是你想想,以道林的出身、地位和财富却去娶一个比他低那么多的人,那简直就是荒谬。”

  “你如果要他娶那个姑娘就把你这话告诉他,他肯定马上就结婚。一个人若是办出愚蠢透顶的事,那一定是出于最高贵的动机。”“我希望那姑娘是个好姑娘,哈利。我不愿意看见道林叫坏女人缠住,她可能败坏他的天性,毁掉他的聪明。”

  “不,她不但是好,而且是美丽,”亨利勋爵喃喃地说,啜着一杯苦艾加橘柑的混合酒,“道林说她很美丽,而他对那类问题一般不会错。你给他画的像更提高了他判断别人外形的能力。对他产生了那非凡作用的还有其他因素。我们今天晚上就会看见她的,若是那孩子还没有忘记约会的话。”

  “你没有开玩笑吧?”

  “一点也没有开玩笑,巴西尔。如果我能想得出比现在还正经的时候我会感到痛苦的。”

  “可是你赞成吗,哈利?”画家问,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咬着嘴唇。“也许你不会同意。那是一种糊涂的迷恋。”

  “我现在什么都不赞成,也什么都不反对。那是对生活的荒谬态度。人生于世不是来发表道德偏见的。一般人怎么说我从不注意;叫人迷恋的人怎么做我从不干预。只要一个漂亮的人叫我着迷,他愿用什么方式表达,我都以为绝对地可爱。道林?格雷爱上了一个演朱丽叶的美丽姑娘,要想和她结婚,为什么不可以?即使他娶了古罗马的荡妇麦萨林娜也照样令我感兴趣。你知道我并不是婚姻的卫道士,婚姻的真正的毛病是使人无私,而无私的人却没有色彩,缺乏个性。有一些人有脾气,一结婚就更复杂了。他们保留了他们的自我本位思想,却又给它加上了很多自我,不得不过起多重生活。于是他们就得对生活做严密的安排,而严密的安排,我看,就会变成人类生活的目标,而且,我认为每个经验都是有价值的,反对婚姻的无论什么理论也肯定是一种经验。我希望道林?格雷会娶这个姑娘,热情地崇拜她六个礼拜,然后突然迷上了别的女人。那时他就会成为一个精彩的研究对象。”“你那些话是一句也不当真的,哈利,你自己也知道。如果道林?格雷的生活被破坏了,没有人会比你更难受的。你比你装出的样子要好得多。”

  亨利勋爵笑了。“我们为什么认为别人好?那是因为害怕自己。恐怖是乐观主义的基础。我们认为自己大方,因为我们相信邻居们有了这种美德会对我们有利。我们赞美银行家,是为了可以在账户上超支。我们在强盗身上发现优点,是因为希望他们饶了我们的腰包。我这话都是认真的。我最瞧不起乐观主义。至于毁掉生活,除了生长停顿之外没有生活是能被毁掉的。要想破坏天性只有另起炉灶重造。至于婚姻,那当然是愚蠢的。但男女之间还可以有别的更有趣的关系,这种关系我一定要鼓励。它们有一个迷人的特点:时髦。可是道林自己来了,他能说的话要比我多。”

  “我亲爱的哈利,我亲爱的巴西尔,你们俩都得祝贺我!”小伙子扔掉他晚礼服外绸缎衬里的斗篷,和他们握了手。“我从没有这么幸福过。当然,事情来得突然,可一切美妙的事物都是突然出现的,我仍然觉得它似乎正是我终生寻求的东西。”因为兴奋和快乐,他脸上红扑扑的,看上去特别英俊。

  “我希望你永远幸福,道林,”霍华德说,“但是我不太能原谅你,你订婚不通知我却通知了哈利。”

  “我也不能原谅你晚饭迟到。”亨利勋爵插嘴说,微笑着把手放在小伙子肩上,“来吧,咱们坐下尝尝这儿新厨师的手艺,然后你就来讲讲事情的来龙去脉。”

  “的确没有多少话可说。”道林叫道,大家围着小圆桌坐了下来。“情况很简单。昨天晚上我离开你之后,穿上衣服,在你向我推荐的路伯特街那家意大利小餐厅吃了晚饭,八点钟到了剧院。西比尔演的是罗瑟琳①。布景当然很糟糕,而奥兰多也很不像话,可是西比尔,你应该看看她!她着一身男装上场时简直是风神俊秀,美妙已极。青苔色天鹅绒短衫镶着肉桂色衣袖,苗条的棕色长筒袜交叉系着袜带,俏皮的绿色小帽缀了一颗带鹰翎的宝石,外披一件有风兜的暗红衬里大氅。在我眼里她简直精彩到了极点。你的画室里有一个古希腊坦纳格拉出土的小陶雕,她就具有那陶雕的全部精美和优雅。她的头发簇拥着脸儿,像深绿的叶儿簇拥着一朵浅淡的娇花。至于说她的演技嘛,你今天晚上就会看见的。她简直是个天生的艺术家。我坐在暗淡的包厢里看得如醉如痴,忘了自己是在十九世纪的伦敦。我已和我的情人到了一个人迹不到的森林。节目一演完,我就到后台去和她说话。我们俩坐在一起时,她眼里突然露出了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神色。我的嘴唇向她的嘴唇靠拢了,我们接吻了。我无法向你描述我当时的感受。那好像是把我全部的生命都集中到一个完美无缺的玫瑰色的欢乐之上。她全身颤抖,像一枝雪白的水仙花。然后她跪到地上吻了我的双手。我觉得我不应该把这一切都告诉你们,但我不能不说。当然,我们的订婚绝对保密,她连她妈妈都没有告诉。我不知道我的保护人会怎么说。拉德雷勋爵一定会大发雷霆,可是我不在乎。不到一年我就成年了,那时我愿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我从诗歌里找到了爱情,从莎士比亚的戏剧里找到了妻子,我没有错,是吗,巴西尔?她的嘴唇是从莎士比亚学说话的,那嘴唇对我的耳朵低声地说出了她的秘密。罗瑟琳的双臂搂

  ① 以下的一段描写都围绕莎士比亚剧本《皆大欢喜》,罗瑟琳是其中的女主角。

  住了我,我亲吻了朱丽叶的嘴唇。”

  “是的,道林,我看你没有错。”霍华德慢慢地说。

  “你今天见到她没有?”亨利勋爵问。

  道林?格雷摇摇头。“我是在亚登森林离开她的,我要在维洛那一座花园去见她。”

  亨利勋爵带着沉思的神情啜着他的香槟,“具体地说,你是什么时候提到结婚的?她是怎么回答的,也许你全忘了吧?”

  “我亲爱的哈利,我没有把它当生意做,我没有正式提出求婚。我告诉她我爱她,她说她不配做我的妻子。不配!和她一比全世界在我面前都一文不值。”

  “女人是实际得惊人的,”亨利勋爵喃喃地说,“比我们实际多了。在那种情况之下我们往往忘了谈婚姻,而她们总会提醒我们。”霍华德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别着急,你让道林心烦了。他和别的人不同,是不肯让人痛苦的。他天性太善良。”

  亨利勋爵往桌子对面一看。“道林不会厌烦我的,”他回答,“我提出问题的理由最正当,我提出任何问题他都可以原谅,简单说,唯一的理由是好奇。我有一个理论,从来都是女人向我们求婚,不是我们向女人求婚。当然,中产阶级生活除外。但是中产阶级已经过时了。”道林?格雷一甩头,哈哈大笑。“你真是无可救药,哈利,但是我不在乎。跟你是生不起气来的。你见到西比尔?苇恩之后就会感觉到,能欺负她的人是个野兽,没有心肝的野兽。一个人怎么能够让他爱的人受到侮辱,我真不懂。我要把她放在一个黄金座子上,让全世界来崇拜我的女人。婚姻是什么?一个永不翻悔的誓言。你因此嘲笑它。啊!别嘲笑,我就想接受一个永不翻悔的誓言。她的信任使我忠诚,她的信念使我善良。我和她在一起便后悔相信了你告诉我的话,变得跟你所知道的我不同了。我变了,西比尔?苇恩的手轻轻碰了碰我,便让我忘了你和你那些错误的、蛊惑人的、有毒的、也有趣的理论。”“是关于哪方面的?”亨利勋爵吃着生菜,问道。

  “哦,关于生活的理论,关于爱情的理论,关于快乐的理论,实际上是你所有的理论,哈利。”

  “只有快乐才配有理论,”他用悦耳的声音缓慢地回答,“但是我怕难以把我的理论说成我自己的。它属于天性,不属于我。快乐是对天性的考验,表示了天性的赞同。我们快乐的时候我们都好,但我们好的时候却未必都快乐。”“啊!但是,你说的好是什么意思?”巴西尔?霍华德叫道。“对。”道林往椅子上一靠,望着桌子对面的亨利勋爵表示响应。桌子正中是一团团紫色的嘴唇一样的鸢尾花。“你说的好是什么意思?”

  “好就是跟自己融洽和谐。”他回答,用他那尖尖的苍白的手指抚摩着他的玻璃杯座杆。“被迫和别人和谐就不是和谐。自己的生活才是重要的东西。至于邻居的生活,如果你好为人师,或是想做个清教徒,不妨对他们大谈你的道德观,但你毕竟和他们没有关系。何况个人主义,的确,还有它更高的目标。现代的道德包括了接受自己时代的标准。我考虑,让任何一个有教养的人接受他的时代的标准也是一种最严重的不道德。”

  “不过可以肯定,一个人如果只为自己生活,哈利,他也得付出可怕的代价,是吗?”画家提醒。

  “是的,现在我们对任何东西都得付出过高的代价。我倒猜想穷人的真正的悲剧是:他们除了自我克制得不到任何东西。美丽的罪恶像美丽的事物一样,都是有钱人的特权。”

  “除了钱之外,人们还得用别的方式付出。”

  “什么方式,巴西尔?”

  “啊!我猜想有悔恨,痛苦,还有……唉,还有受侮辱的意识。”亨利勋爵耸了耸肩头。“亲爱的朋友,中世纪的绘画很迷人,但中世纪的感情却已经过了时。当然,在小说里还可以用用,但是能够在小说里使用的东西只能是实际上已经不用的东西。相信我,文明人再也不会因为快乐而悔恨了,而不文明的人并不知道什么叫快乐。”“我知道什么叫快乐,”道林?格雷叫道,“那就是崇拜别人。”“那比受人崇拜好,”他玩弄着水果,回答道,“受人崇拜叫人厌烦。女人崇拜我们就像人类崇拜神灵一样,崇拜我们,却老麻烦我们,要我们为她们办事。”

  “我倒要说,无论她们要求我们什么,她们倒是先给了我们。”小伙子庄重地喃喃说道,“她们在我们的天性里创造了爱情,她们有权利要求爱情。”

  “那倒很真实,道林。”霍华德叫道。

  “没有什么很真实的东西。”亨利勋爵说。

  “这个就很真实。”道林插嘴说,“你必须承认,哈利,女人把她们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都给了男人。”

  “可能,”他叹了口气,“但是她们毫无例外地要求用零钞偿还。那才叫麻烦。正如有的法国人所说,女人刺激我们去创造杰作,却总不让我们去实际创造。”

  “哈利,你真可怕!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喜欢你。”

  “你会永远喜欢我的,道林。”他回答道,“来点咖啡吧,两位?侍应生,上咖啡,白兰地香槟,还来点香烟。不,不要香烟了,我还有。巴西尔,我不能允许你抽雪茄,你一定得抽香烟。香烟是完美的快乐的完美的典型。它很精美,使人总不满足。你还能要求什么呢?是的,道林,你永远会喜欢我。我在你面前代表了所有的罪,你永远不会有勇气去犯的。”

  “你胡说些什么呀,哈利!”小伙子叫道,在侍应生送到桌上来的喷火银龙上点燃了烟。“我们去剧院吧。西比尔一上台你们就会产生一种新的生活观。她能向你们代表某种你们从来不知道的东西。”“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亨利勋爵眼里露出倦容,说道,“但是我永远准备好接受一种新情绪。只是,我担心至少目前还没有见到这样的东西。你那了不起的姑娘仍然可能令我震颤。我喜欢看演出,它比生活要真实多了。咱们走吧。道林,你和我一起走。很抱歉,巴西尔,但是马车只有两个坐位。你得坐另外一辆马车。”

  他们站起身来,穿上外套,站着啜了几口咖啡。画家心不在焉,没有说话,显得阴郁。这场婚姻他受不了,但他又似乎觉得比可能发生的许多情况好些。几分钟之后他们下了楼。按照安排,画家自己坐了车走。他看着那小马车的车灯在他前面闪动,一种奇怪的失落感从他心头涌起。对于他道林?格雷再也不会像以前了,生活已对他俩进行了干预……他的眼睛黑了下来,人影幢幢灯光闪烁的街道在他眼前模糊了。马车来到剧院门前时,他似乎觉得自己已苍老了许多。第 七 章由于某种原因,那天晚上剧院很拥挤。犹太胖经理在门口见到他们时欢喜得合不拢嘴,油滑地畏怯地笑着。他挥舞着戴珠宝的胖手,用最大的嗓门说话,以神气十足的谦卑姿态陪他们来到了包厢。道林?格雷比以前更讨厌他了。他觉得自己是来看公主米兰达的,却遇见了妖精凯列班。亨利勋爵却有点喜欢他,至少他嘴里这样说,而且一再和他握手,还向他保证他为遇见了一个发现了真正的天才而且因为诗人而破产的人感到骄傲。霍华德兴味盎然地观察着正厅后座里的面孔。天气闷热得难受,巨大的吊灯像一朵硕大无朋的大理菊,撒开火焰一样的黄色花瓣。后排的年轻人已经脱掉外衣和背心,挂在旁边。他们老远吆喝着彼此谈话,跟坐在身边的涂脂抹粉的姑娘分吃着橘子。有些妇女在笑,声音尖利得可怕而刺耳。酒吧里传来软木塞拔下时的砰砰声。

  “在这样的地方能寻找到圣洁的情感吗!”亨利勋爵说。“是的,”道林?格雷回答,“我是在这儿找到她的,她比一切生灵都圣洁。她演出的时候你就会忘记一切。她一上台,这些面貌粗糙动作野蛮的普通人立即变了样,只静静地坐着看着她。他们按她的意图流泪和欢笑。被她调理得像小提琴那样听话。她把他们性灵化了,叫你觉得他们跟我们具有着同样的血肉之躯。”

  “具有同样的血肉之躯!啊,我希望不是这样!”亨利勋爵叫道,他正用看歌剧的望远镜观察着楼厢。

  “别听他的,道林,”画家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相信这个姑娘。你爱的人一定是很了不起的,能产生你所描写的效果的姑娘一定是善良高贵的。叫自己的时代性灵化是值得一做的事。如果这姑娘能给没有灵魂的人一个灵魂,如果她能在生活肮脏丑陋的人心里创造出美的意识,如果她能让他们抛弃自私自利,让他们为并非自己的痛苦流泪,她就是值得你的崇拜,也值得全世界崇拜的。你的婚姻是对的,起初我不这么想,现在我承认了。是神灵为你创造了西比尔?苇恩,没有她你就不算完美。”

  “谢谢,巴西尔,”道林捏捏他的手说,“我知道你会理解我。哈利太愤世嫉俗,他叫我害怕。不过,乐队开始了,糟糕透了,不过只有五分钟。大幕一开,你就会看到那姑娘,我已把我的生命全部给了她,把我一切美好的东西都给了她。”

  一刻钟以后西比尔?苇恩在一片不寻常的喝彩声里上了场。她的样子的确很可爱,亨利勋爵认为是他所见过的最可爱的人之一。她那含羞的温婉和惊诧的美目宛如幼鹿。在她瞥视那热情的满堂观众时,一道淡淡的红晕涌上了面颊,有如映在银镜里的一朵玫瑰。她后退了几步,嘴唇似乎在发抖。巴西尔?霍华德跳了起来,开始鼓掌。道林?格雷像在梦里一样,坐着一动不动。亨利勋爵用望远镜望着,喃喃地说:“迷人!真迷人 !”

  那是凯普莱特家的大厅,穿香客服装的罗米欧和迈丘西奥及别的朋友走了进来。乐队,那么平常的乐队,奏出了几个音符,舞蹈开始了。在一群笨拙的,服装褴褛的演员当中西比尔?苇恩像是从一个优雅不凡的世界里来的。她跳舞时身姿摇曳,犹如枝条在水中飘荡。她喉部的曲线是白色的睡莲,她的手似乎是清凉的象牙琢成。

  但奇怪的是,她有点没精打采,看见罗米欧时眼里没有欢乐的光芒。她要说的那几句台词———

  好香客,你太让你的手受到委屈,

  要这样才算得礼貌地表示忠诚:

  圣徒的手原可让香客的手接触,

  掌心偎依是香客和圣徒的亲吻。

  和下面的短短的对话都念得十分矫揉造作。她的声音美妙,但口气却绝对虚假。调子也不恰当,把那诗念得完全没有了生命,情绪也显得不真实。

  道林?格雷看着看着脸色苍白起来,他迷惑而且着急。他的两个朋友都不敢说话。他们觉得西比尔?苇恩完全没有能力,感到非常失望。

  但是他们觉得朱丽叶的真正考验还在第二幕的阳台一场,便等着看那一段。若是那一段也失败了,她也就无才能可言了。无可否认,她踏入月光时显得迷人。但是她演得装模作样,叫人难以忍受。再下去就更不像话了。她的手势做作得迹近荒谬,她把要说的每一件事都弄得很夸张。那美丽的一段:

  你知道黑夜给我戴上了面具,

  否则你今晚听见的我的话语

  早令我颊上泛出处女的红晕———

  说得像个女学生,很准确但很吃力,是一个二等的演讲课教师硬叫背熟的。等她倚在阳台上说出以下的精彩的几句时———

  我虽然倾心于你,

  对今夜的秘誓我却并不高兴,

  它太仓促,太轻率,也太突然,

  太像闪电,来不及说声“耀眼”

  便已消逝。晚安,我可爱的人,

  愿夏日的风催熟的这爱的蓓蕾,

  下次重逢时能化做美丽的花。

  她说这些话时好像不懂得它的意思。那并不是因为紧张,实际上她并不紧张,她是绝对能控制自己的,只是缺乏艺术而已。她完全失败了。就连堂厢和楼厢里没有受过教育的普通观众都对演出失去了兴趣。他们不安分了,大声地喧哗起来,吹起了口哨。站在前排包厢里的犹太经理气得跺脚咒骂。只有那姑娘没有受到丝毫影响。第二幕演完时出现了一阵嘘声的风暴,亨利勋爵站起身来,穿上了外衣。“她很漂亮,道林,”他说,“但是她不能演戏。我们走吧。”

  “我要把戏看完。”小伙子生硬而痛苦地说,“我非常抱歉,浪费了你们一个晚上,哈利。我向你们道歉。”

  “亲爱的道林,我觉得苇恩小姐病了。”霍华德插嘴说,“我们换个晚上再来吧。”

  “我希望她是病了,”他附和说,“但我看她似乎就是冷漠,迟钝。她完全变了。昨晚她是个伟大的艺术家,今晚她却成了个平庸的普通演员。”

  “对你所爱的人别说这样的话,道林。爱情比艺术要辉煌多了。”“两者都不过是形式上的模仿而已。”亨利勋爵说,“我们还是走吧,道林,你不能再在这儿呆下去了。看蹩脚的表演败坏道德。何况,我看你是不会让你的夫人演戏的。因此,哪怕她把朱丽叶演成了木头人,那又有什么关系?她非常可爱,即使她对于生活和演出一无所知,也仍然令人赏心悦目。只有两种人真正叫人着迷:绝对全知的人和绝对无知的人。天呀,我的好孩子,别那么一幅悲剧形象。永葆青春的秘诀是决不动不该动的感情。跟巴西尔和我到俱乐部去吧,我们去为西比尔?苇恩的美丽干杯,去抽香烟。她很美丽,此外你还想要什么?”“你走吧,哈利,”小伙子叫了起来,“我要一个人呆着。巴西尔,你也走。啊!我的心碎了,你们难道看不出?”热泪涌进了他的眼睛,他的嘴唇在颤抖。他冲到了包厢后壁,靠在墙上,把脸埋在手心里。“我们走,巴西尔。”亨利勋爵说,声音里有一种奇怪的温柔。两个年轻人一起走了出去。

  不久以后脚灯亮了,第三幕的大幕升起。道林?格雷回到他的坐位上去。他脸色苍白,傲慢,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戏吃力地演下去,似乎没完没了。一半的观众踏着沉重的靴子,嬉笑着走掉了。整个演出是一次幻灭。最后一幕几乎是对着一排排的空椅子演出的。大幕在哧哧的嘻笑声里落下,有人在呻吟。

  戏一完道林?格雷便跑到后台化妆室去。那姑娘一个人站在那里,脸上带着胜利的表情,眼里燃着美妙的火,全身焕发着光彩,双唇张开,为某种秘密而微笑。

  她一见他走进屋子便表现出无穷的欢喜。“我今天晚上演得多么糟糕,道林!”她叫道。“糟得可怕!”他回答,惊异地看着她。“糟得可怕!太不像样了。你病了吗?你不知道糟成了什么样子,不知道我多么难受。”

  姑娘微笑了。“道林,”她回答,用美妙的声音把他的名字拖得很长,仿佛在她那花瓣样的唇上那名字比蜜还香甜。“道林,你应该理解的,你现在理解了,是不是?”

  “理解什么了?”他生气地问。

  “理解我今天晚上为什么演得这么糟糕了。哼,我要永远糟糕,永远也不好好演了。”

  他耸耸肩,“我觉得你是病了。病了你就不应该演出。你是在出自己的丑。我的朋友们看得不耐烦了。我也不耐烦了。”她似乎没有听他的。她欢喜得变了样子,狂欢极乐的幸福控制了她。“道林,道林,”她叫道,“在我认识你以前,我生活里的唯一现实就是演戏,我只有在剧院里才有生活。我觉得那一切都是真的。我今天晚上是罗瑟琳,明天晚上是波西霞。贝特丽丝的欢乐便是我的欢乐,考狄利娅的悲哀便是我的悲哀。我什么都相信,和我一起演出的普通人在我眼里似乎都是神。画出的布景就是我的世界。我把幻影当做真实,除了幻影一无所知。现在你来了———哦,我美丽的情人!你把我的灵魂从囚牢里解放了出来,叫我知道了真正的现实是什么样子。今天晚上我平生第一次看清楚了我一直在参加的演出的空虚和伪劣,看出了那无聊的花哨之中的愚蠢。今天晚上我第一次意识到那罗米欧多么老,多么可怕,涂满了油彩;第一次觉得那果园里的月光多么虚假,那布景多么粗俗。我感到了我要说的台词的虚假,它不是我的话,不是我想要说的话。你给我带来了更高的东西,一切的艺术不过是它的反映。你让我明白了爱情的真谛。我的情人!我的情人!英俊王子!生活的王子!我已经厌恶了那些幻影。你对我比什么艺术都重要。我和戏里那些木偶有什么关系?我今晚上场时那一切全都离开了我,我不明白那是为什么。我以为我会演得很精彩,却发现自己没法做戏。那是什么意思?我的灵魂突然醒悟了过来。这个发现对我很了不起,我听见他们嘘我,我倒笑了。像我们这种爱情他们怎么会懂得?带我走,道林———带我离开这儿,到只有我们俩的地方去。我讨厌舞台。我可能模拟一种我没有感受到的情绪,但我不能模拟一个像火一样让我燃烧的人。啊,道林,道林,现在你明白这一切是什么意思了吗?即使我能演出,让我表演堕入情网也是一种亵渎。这个道理是你让我明白的。”道林往沙发上一倒,转开了脸,“你已经杀死了我的爱情。”他嘟哝道。

  西比尔惊讶地望着他,笑了起来。他没有回答。她走了过去,用她细细的手指抚摩他的头发,跪下了身子,把他的手拉到自己的唇上。他抽开了手,一阵颤栗通过他的全身。

  他跳了起来,往门口走去。“是的,”他叫道,“你杀死了我的爱情。你过去能激动我的想象,现在你甚至引不起我的好奇心。你简直一点作用都没有了。我爱过你,因为你了不起,有天才,又聪明,因为你实现了伟大的诗人的梦,给了艺术的幻影以形象和实质。可你把这一切都扔掉了。你浅薄,愚蠢。上帝呀!我爱你爱得多么疯狂!我多么傻呀!现在你对我已经什么都不是了。我不会再来看你了,也不会想你了,我再也不会提起你的名字。你不懂得你以前对我是什么意思。以前……啊,想起来真叫我受不了!我真希望从来没有见过你!你破坏了我这一生的浪漫情绪。你能说什么爱情破坏了你的艺术,可见你对艺术有多么无知。没有了你的艺术你就什么也不是。我可能让你成名,让你辉煌,让你出类拔萃,让全世界崇拜你,让你使用我的姓氏。可现在你是什么?长了一张漂亮面孔的三等演员而已。”

  姑娘苍白了,发抖了。她把双手握在一起,声音似乎哽在了喉头。“你不是认真的吧,道林,”她喃喃地说,“你是在演戏吧?”“演戏?你才是演戏的。你演得可真不错。”他尖刻地回答。她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可怜的痛苦表情,走过屋子来到他身边,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臂上,望着他的眼睛。他把她推开了。“别碰我!”他叫了起来。

  她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扑到他的脚下,像一朵被践踏的花一样呆在那儿。“道林,道林,不要离开我!”她低声地说,“我很抱歉没有演好,我一直都想着你。但是我愿意试试———真的愿意试试。那时我对你的爱情突然出现了。我以为若不是你亲了我我是不会知道你爱我的———若不是我们俩接了吻。再吻吻我,我的爱,别离开我,我受不了。啊,别离开我。我的弟弟……唉!算了,不提了,他没有那个意思,他是说着玩的……可是你,啊,你能原谅我今晚的事吗?我要尽力改正。不要对我那么残忍,因为我爱你胜过世界上的一切。我叫你不满意毕竟只有一次。不过,你说得对,道林,我应当更像个艺术家。我那做法很愚蠢,但我忍不住要那样做。啊,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一阵激动的抽泣哽住了她。她像个受了伤的动物蜷到了地下,道林?格雷用他那美丽的眼睛俯看着她,他那造型精美的嘴唇撅了起来,表现了优美漂亮的轻蔑。人在不再爱一个人之后,是会觉得对方的情绪荒唐可笑的。西比尔?苇恩在他眼里已装腔作势得荒谬了。她的眼泪和抽泣叫他心烦。

  “我要走了,”最后他用他那平静清亮的嗓子说,“我不愿意冷酷无情,可我已不愿意再看见你。你真叫我失望。”

  她默默地哭着,没有回答,却靠近了他,盲目地伸出了小手,好像要找他。他转过身子离开了房间,不一会儿已出了剧院。

  他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去,只记得在灯光暗淡的街道上信步走着,经过了黑的高拱门和阴森森的房屋。有嗓子嘶哑笑声刺耳的女人在背后向他叫喊,有醉汉骂着人趔趔趄趄地走过,嘴里叽叽咕咕,像狰狞的人猿。他见到畸形的儿童趴在门槛上,听见阴暗的院落里传出尖叫和咒骂。破晓时他来到了柯文特里花园集市。夜色渐褪,杳渺的长空呈珍珠色,带着一片片火样的红晕。大车在空荡荡的街道上隆隆走过,车上堆满了点着头的百合花。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花朵的美色仿佛给他的痛苦带来了一服镇定剂。他跟着花儿走进了市场,看着人们卸下花束。一个穿白上衣的车夫给了他一些樱桃,他道了谢,却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收钱,然后便没精打采地吃了起来。半夜采撷的花朵似乎带了月儿的清凉。他前面一长行男孩提着一篮篮条纹郁金香、黄玫瑰和红玫瑰在大排大排的绿色蔬菜之间穿行。门廊的柱子叫太阳晒白了,下面有一群没有戴帽子的肮脏姑娘在闲逛着,等待拍卖结束。有些人挤在市场的咖啡厅旋转门旁边。拖着重载的马在粗石上打着滑,跺着脚,摇晃着铃铛和马具。车夫躺在叠起来的口袋上睡觉。鸽子跳来跳去拾着种子吃,它们有彩虹色的脖颈和粉红色的小脚。过了一会儿,他叫了一辆马车回了家。他在门口略作停留,四面望了望门窗紧闭的平静的广场。现在天空转成了鱼肚白,屋顶映着天色像银子一样闪亮。对面的烟囱升起了炊烟,如一条紫带袅袅穿进珠母色的空气。

  门厅的护壁板是用橡木做的,镀金的威尼斯大灯笼从天花板上垂下,那是在总督的彩船上掳掠得的战利品。灯笼里还燃着火,火光在三个闪烁的喷口上燃烧,火焰仿佛是镶着白边的蓝色花瓣。他熄掉灯,把帽子和斗篷扔在桌上,穿过图书馆走到卧室门前。卧室在底楼,是一间巨大的八角房。他因为新近产生了奢侈的要求刚才装饰过,挂上了些文艺复兴时代的奇怪的帷幕。那是存放在塞尔比御苑废弃的阁楼里,后来被发现的。他在扭着门把手的时候,眼睛落在了巴西尔?霍华德为他作的肖像画上,他仿佛吃了一惊,倒退了一步。他迷惑不解地走进屋子,解开外衣扣子之后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又回到了画前仔细观察。在从奶油色的窗帘射进的朦胧的光里,那画上的面部似乎有了些轻微的变化。表情变了,嘴上带了一丝残忍。这显然很奇怪。他转身走到窗前,拉开了帘子。明亮的晨曦泻进屋来,把奇形怪状的阴影赶到屋角去颤抖。他觉得画像的奇怪表情似乎仍然存在,甚至加强了。耀眼的闪动的阳光指出了他嘴边的残忍皱纹,好像他做了什么可怕的事,然后在镜里见到的自己的影子。

  他眨了眨眼,从桌上拿起了一把椭圆形的镜子。那镜子有象牙的小爱神镶边,是亨利勋爵送给他的很多礼物之一。他往那闪亮的深处一看,镜里的自己并没有使红唇扭曲的线条。那是怎么回事?他揉揉眼睛,走到画面前再仔细看了看。那画没有变化的迹象。可是毫无疑问,整个表情已经变了。不是幻想,那变化明显得可怕。他倒到一张椅子上思考了起来。突然,肖像完成那天他在巴西尔?霍华德的画室里说过的话闪过了心头。是的,他记得清清楚楚,他曾提出一个疯狂的愿望:让他自己永远年轻,让那肖像去变得衰老;让他自己的美永不暗淡,让画布上的肖像承担他感情和罪恶的重压;让肖像去承受痛苦和思虑的折磨,让他保留他刚意识到的青春风华,韶秀俊美。现在他这愿望不是得到了满足吗?可这是不可能的,想起来都荒唐。但是,那画分明在那儿,嘴唇上分明带着残忍的表情。残忍!他残忍过吗?错误出在那姑娘,并不在他。他曾梦想让她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他曾因觉得她才华横溢给了她爱情。可是她令他失望了。她浅薄,没有分量。但是在他想起她在他脚边像孩子一样哭泣的时候,却感到了无穷的悔恨。他想起自己曾多么冷酷地望着她。唉,他怎么成了这样?他的灵魂怎么会这样?可他也遭到了痛苦。在那戏继续演出的三个可怕的小时里,他经历了几百年的痛苦,几个时代的折磨。如果说他伤害过她一个时期,那么,她也曾破坏过他一个时刻。而且,妇女比男性更适宜忍受痛苦,她们是生活在感情里的,也只考虑感情。她们寻找情人只因为需要有人和她们做戏———这是了解妇女的亨利勋爵的说法。他为什么要为西比尔?苇恩痛苦呢?她现在对他已经什么也不是了。

  但是那画,对那画他该怎么解释?它保留了他生活里的秘密,叙述了他的故事。它教他爱自己的美。但它能教他憎恶自己的灵魂吗?他还要再看看那画吗?

  不,那只不过是受到困扰的感官的幻觉。他经过的那个可怕的夜晚留下了种种幻影。那使人疯狂的小小一滴猩红突然落进了他的头脑。那画并没有变,认为它变了是愚蠢的。

  可是,那画却望着他:那已被破坏的美丽的脸;那残忍的微笑,光泽的头发在晨曦里闪亮,蓝色的眼睛望着他的眼睛。无穷的怜悯在他心里升起,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自己在那画里的形象。那形象已经变了,以后还会变。它的金黄会变做灰白,它那红色和白色的玫瑰会死去。他每犯下一桩罪行就会有一个污迹出现,破坏它的美。不过,他再也不会犯罪了。那画的变与不变对他都会是可以看见的良心的象征。他要抗拒诱惑,再也不和亨利勋爵见面。至少不会再听他那些带有毒素的巧妙理论了。正是那些理论在巴西尔?霍华德的花园里第一次引起了他的激情,要他去进行不可能的追求。他要回到西比尔?苇恩身边去,去做出弥补,和她结婚,设法爱她。是的,他有义务这么做。她受到的痛苦一定比他更大。可怜的孩子!他对她太自私,太残忍了。她还会令他神魂颠倒的,他们在一起还是会幸福的,他和她的生活还是会美丽纯洁的。

  他站起身,离开了椅子,拉了一个巨大的屏风摆在肖像前面,在瞥见那画时他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多么可怕!”他喃喃自语道。他走到窗前,打开了落地窗,走上了草地,做了个深呼吸。清晨的新鲜空气似乎赶走了他一切阴沉的思想。他只想着西比尔。爱情的微弱的回音又在他心里响起。他一再重复她的名字。清露沉沉的花园里鸟儿在歌唱,似乎在向花朵叙述她的故事。第 八 章

  醒来时已是午后很久。仆人已踮起脚尖进屋来过几趟,看他动弹没有,也猜测过主人为什么睡到那么晚还没有起床。最后主人终于拉铃了,维克多用塞佛丝古瓷盘子轻手轻脚端来了一杯茶和几封信,然后拉回了橄榄色帘子。那帘子挂在三个高大的窗户前面,衬里是闪光的蓝色。

  “先生今天早上睡得很好。”他笑咪咪地说。

  “几点了,维克多?”道林?格雷睡眼蒙地问。

  “一点一刻,先生。”

  这么晚了!他坐起身子,喝了几口茶,翻起信来。有一封是亨利勋爵叫人送来的。他犹豫了一下,把它放到了一边,又没精打采地看别的信。是些常见的晚宴请柬、私人展览入场券、慈善音乐会节目单之类的东西。都是季节一到每天早晨就会像雪片一样飞向时髦青年的东西。还有一张账单,催一笔较大的货款。他买了一套路易十四时代的银质梳妆用具,很走俏的,还没敢告诉监护人。几个监护人都很老派,不懂得一个道理:在我们的时代用不着的东西正是最需要的东西。还有几封信是从哲敏街的放债人寄来的,措辞非常殷勤,告诉他他只须提前通知一下便可以预支任何数目的款项,利息极低。

  大约十分钟以后他站了起来,披了一件绣花开司米的精美浴衣进了缟玛瑙铺地的浴室。睡了许久,凉水一浸,他清醒了过来。他似乎已忘掉了昨天的经历,只一两次模糊记起出了什么可悲的怪事,却如梦一样模糊飘渺。

  他穿好衣服来到图书馆。窗户已经推开,小桌上法式的清淡早餐早已摆好,他坐下就吃。天气绝妙,温暖的空气似乎弥漫着馨香。他面前有一个描龙的天青瓷钵,插满了硫磺色的玫瑰花。一个蜜蜂嗡嗡地绕着花飞。他觉得通体舒畅。

  他的目光突然落在自己拉到肖像前的屏风上,吃了一惊。“冷吗,先生?”仆人把一个蛋糕放在桌上,问道,“是不是要关上窗户?”道林摇摇头。“不冷。”他喃喃地说。

  难道是真的吗?那画真会变样子吗?他在应该看见愉快表情的地方看到了邪恶的表情难道是出于想象吗?画布上的画肯定是不会变的。这事可真怪,可也是个好故事,哪一天可以告诉巴西尔。他准会笑的。

  可那事回忆起来整个又是那么生动!他在歪扭的嘴唇周围看到了残酷的表情:最初是在朦朦胧胧的光线里,然后是在清清楚楚的黎明。他几乎害怕仆人离开房间。他知道他只要是一个人呆着,便会去检查那画。他怕那事得到证实。仆人送来咖啡和烟卷要离开时,他有一种疯狂的愿望,想叫他留下。仆人快要在身后关上门时,他把他叫住了。仆人站着等他吩咐,他望了他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我谁都不见,维克多。”仆人鞠躬退了出去。

  然后他从桌边起立,点燃了一枝香烟,在屏风对面一张有豪华靠垫的睡榻上躺倒下来。那是一张古老的屏风,烫金西班牙皮革,按照路易十四时代华丽的模式精工制作。他好奇地研究着它,不知道它以前是否也隐藏过某个人生命的秘密。

  他是否应该把屏风撤掉?为什么不能让它留在那儿?为什么要弄清楚这个问题?如果真是那样,那就太可怕了。如果不是真的,又何必为它烦恼?但是,如果由于命运或更可怕的偶然,竟有人往屏风后看了看,发现了那可怕的变化呢?若是巴西尔?霍华德来了要求看画,又怎么办?巴西尔肯定会要看的。不行,自己非得看看不可,而且要立即看。无论怎样都要比提心吊胆好得多。

  他站起身子关上了两道门。至少在他看见他那耻辱的面具时只能一个人。然后他拉开了屏风,面对面望见了自己。完全不错,画的确变了。

  后来他在回忆时总是十分惊讶。他最初凝视那画时心里出现的竟几乎是一种科学的兴趣。他感到这种变化不可思议,可那却是事实。那些化学原子之间是否因为某种微妙的亲和力在画布上构成了形象和色彩,也构成了其中的灵魂?它们是否体现了那灵魂的思想,把它的梦变成了现实?还会不会有更可怕的原因?他不禁毛骨悚然,恐惧莫名。他回到睡榻,躺了上去,望着那画感到一种恶心的恐怖。不过,他觉得那画也为他做了一件好事:让他明白了他对西比尔?苇恩有多么不公正,多么残酷。要补救还来得及。他还可以娶她做妻子。他那不现实的自私的爱还能受到崇高的影响,产生崇高的感情。巴西尔?霍华德给他画的这幅像将要终身指引他的道路,对他产生终身的影响———那影响对一部分人产生于神圣感,对另一部分人产生于良心,对所有的人则产生于对上帝的畏惧。鸦片剂可以使悔恨麻木,催道德感昏睡,但是罪恶的堕落在这儿已出现了明显的迹象,永存的迹象,反映了人给灵魂带来的破坏。

  时钟敲了三点,四点。四点半敲出了他心里双倍的罪恶感。可是道林?格雷没有动。他在努力归纳生活中堕落的线条,想理出个头绪,让自己从堕落的感情的迷宫里脱身。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怎么想。最后,他走到桌边给他曾爱过的姑娘写了一封情绪激动的信。他责备自己,说自己疯了,求她原谅。他用疯狂的悲伤和更疯狂的痛苦填满了一页又一页的信纸。自我谴责之中存在一种奢侈。自己责备了,就觉得别人无权责备了。赦罪的不是牧师,而是忏悔。信一写完他便感到自己已经得到了原谅。

  敲门声突然传来。他听出了那是亨利勋爵的声音。“亲爱的孩子,我一定要见你。赶快让我进来。你这样把自己关起来我可受不了。”

  他起初一直沉默,拒不回答。可敲门声继续着,声音更高了。是的,他应该让他进来,向他解释自己已打算开始新的生活,要吵架就吵架,要分手就分手。他跳了起来,匆匆拉过屏风遮住画,开了门。“对这件事我很抱歉,道林,”亨利勋爵一进门就说,“可你也别把它看得太严重。”

  “你是说西比尔?苇恩的事?”小伙子问。

  “当然,”亨利勋爵倒进了一张椅子,慢慢地扯掉他黄色的手套说,“从一个角度讲很可怕,可那不能怪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到后台去看了她?”

  “是的。”

  “我估计你肯定会去。你和她吵了一架,是吗?”

  “我很粗暴,哈利,粗暴极了。不过现在没有事了。我并不为发生的任何事感到遗憾,它让我更好地认识了自己。”

  “啊!道林,你能这样对待这事我很高兴。我原来担心你会悔恨得不能自拔,扯你那一头漂亮的头发呢。”

  “那一切我已经摆脱了,”道林摇摇头,微笑着说,“我现在很高兴。首先我明白了什么叫良心。它不是你告诉我的那种玩意,而是我们最神圣的东西。别再嘲笑我了,哈利———至少别当面嘲笑我。我要做好人,我受不了我灵魂丑恶的想法。”

  “那是伦理学的一个很迷人的艺术根据,道林。我为此祝贺你。可你打算怎么开始?”

  “和西比尔?苇恩结婚。”

  “和西比尔?苇恩结婚!”亨利勋爵站起来,叫道,惶惑而惊讶地望着他,“可是,我亲爱的道林———”

  “是的,哈利,我知道你会说什么。你会说些有关婚姻的可怕的话。别说,别再对我说那类的话。两天前我要求过西比尔嫁给我,她就要做我的妻子了。”

  “做你的妻子,道林!……你没有得到我的信吗?我今天早晨给你写了一封信,派我自己的人送来的。”

  “你的信?哦,我想起来了。我还没有看呢。哈利,我怕信里有我不喜欢的东西。你拿你那些警句把生命斩成了碎片。”

  “那么,你一点都不知道吗?”

  “不知道什么?”

  亨利勋爵走了过来,在道林?格雷身边坐下,紧紧抓住了他的两只手。“道林,”他说,“我的信———别害怕———是告诉你西比尔?苇恩已经死了。”

  小伙子嘴里迸出了一声痛苦的喊叫,挣脱亨利勋爵的手,跳了起来。“死了,西比尔死了!那不是真的!这是个可怕的谎言!你怎么敢这么乱说?”

  “是真的,道林,”亨利勋爵严肃地说,“所有的晨报上都登了。我写信是要你在没有见到我之前谁也不见。当然会调查的,你可别牵涉进去。在巴黎这种事叫人时髦,可是在伦敦人们的成见却很深。决不能以一场丑闻在伦敦登台亮相。那应该留到老年去,倒可以增添情趣。我估计戏院的人并不知道你的名字,是吗?不知道就好。有人见你到她屋里去吗?这一点很重要。”

  道林好一会没有作声。他已为恐怖惊呆了。最后他用呜咽的声音喃喃地说,“哈利,你是说要调查吗?你那话是什么意思?西比尔是不是———哦,哈利,我受不了!赶快告诉我一切。”

  “我相信那不是意外,尽管对公众会那么解释。据说她和她妈妈晚上十二点半左右离开剧院的时候,她说她把什么东西忘在楼上了。她们等了她一会,她却没有下来。她们最后发现她躺在化妆室里死掉了。她误吞了什么东西,是剧院使用的猛烈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其中含有氢氰酸或是铅白。我猜想是氢氰酸,因为她似乎立即就死掉了。”

  “哈利,哈利,太可怕了!”小伙子大叫。

  “是的,很悲惨,当然。可你千万别把自己扯了进去。我从《标准报》上看,她才十七岁,我甚至觉得她还要小。看上去简直就是个娃娃,似乎还不知道怎么演戏。道林,你可别因为这事神经紧张。你得来和我一起吃饭,然后一起到剧院去。那是葩蒂的戏,所有的人都会去看的。你可以到我妹妹的包厢去,有几个时髦的女性跟她在一起。”“看来是我害死了西比尔?苇恩。”道林?格雷一半是自言自语地说,“简直就像是我亲自拿刀割断了她那小小的喉头一样。可现在玫瑰花照样鲜艳,我花园里的鸟唱得照样快乐,我今天晚上照样要和你去吃饭,上歌剧院,以后还得去吃点小吃,我估计。这生活戏剧化得太特别!如果是在书上读到这样的故事我是会哭的。可现在真发生了,而且就发生在自己身上,我反倒似乎觉得它太怪,流不出泪来。奇怪的是,我平生的第一封热情的恋爱信竟然是写给一个死去的女孩子的。我不知道那些我们叫做死人的默默的惨白的人是否有知觉。西比尔有知觉吗?能知道吗?能听见吗?啊,哈利,我爱她,爱得多深!现在却已似乎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那时她对我便是一切。后来便是那个可怕的夜晚———难道会是昨天晚上?她演得那么糟糕,我的心都快要碎了。她向我解释了一切,这事凄惨得可怕,可我却丝毫没有动心,只一味觉得她浅薄。这时突然出现了一件叫我害怕的事。我不能告诉你是什么,但它可怕。我说过,我觉得自己错了,打算要回到她身边去,而她却死掉了。上帝呀!上帝呀!哈利,我怎么办?你不知道我的危险多大,而且无法摆脱,可她却可以让我摆脱。她没有权利杀死自己,她自私。”

  “我亲爱的道林,”亨利勋爵从烟盒里取出了一支烟,一个金质打火机,“女人要想改造男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烦得他失去对生命的兴趣。你要是和这个姑娘结了婚,你会受罪的。当然,你会对她很好———人们对自己不放在心上的人都可以很好。可是她立即会发现你对她绝对冷淡。女人发现了丈夫如此,不是变得懒散得可怕,就是去戴由别人的丈夫付钱的时髦帽子。我不谈社会失足的问题,那太低级,当然不会谈的。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这场婚姻绝对会失败。”

  “我看会的,”小伙子在屋里走来走去,脸色苍白得可怕,含糊地说,“但是我认为那是我的义务。现在这个可怕的悲剧使我无法做我该做的事了,可那不能怪我。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善意的决心包含着灾祸,永远下得太迟。我的决心肯定就是这一类。”

  “善意的决心只徒然干扰科学的规律。其根源是纯粹的虚荣,其结果是绝对的失败。它不时地给我们些无益的、叫弱者很入迷的情绪。对这些情况我所能说的如此而已。全是空头支票。”

  “哈利。”道林?格雷叫道。亨利勋爵走过来坐到道林旁边。“我对这场悲剧为什么没有应有的感觉?我不相信我是个没有心肝的人。你认为我是吗?”

  “你在这半个月里干了太多的傻事,没有资格获得那个称号,道林。”亨利勋爵脸上带着他那忧伤而甜蜜的笑容回答。

  小伙子皱了皱眉头。“我不喜欢那种解释,”他说,“不过我高兴你否认了我没有心肝。我不是那种人,这我知道。但我得承认,已发生的事对我的影响并非 应有的样子。我好像把那看做了一出精彩的戏的精彩结局,有希腊悲剧那种慑人的美。我在其中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却没有受到伤害。”

  “这事很有趣,”亨利勋爵说,他挑动着那小伙子不自觉的自我中心情绪,从中得到一种微妙的乐趣,“这是一个极有意思的问题。我觉得应该这样来回答:生活中的真正悲剧在出现时往往是很不艺术的,混杂有粗糙的暴力,而且支离破碎,荒唐地缺乏内涵,绝对没有格调。这伤害着我们,对我们产生着跟庸俗生活完全一样的影响。它只给人暴戾恣睢的印象,因而使我们抵触。不过,生活中有时候也出现具有美的艺术成分的悲剧。如果那些艺术成分是真实的,它就只以其戏剧性的效果诉诸我们的感官。我们会突然发现自己并非演员,而是观众,也许是两者集于一身。我们就会看着自己表演,为惊人的情节所陶醉。以眼前这事而言,真正发生的事情是什么?有个姑娘因为爱你而自杀了。我倒希望我也有这样的经历,它会让我在以后的生活里爱上爱情的。崇拜我的人———这样的人不很多,但也有几个———在我不喜欢她们或她们不喜欢我之后都不舍得寻短见。她们发胖了,!嗦了,我一见到她们,她们就忆旧。对女人的回忆有多么可怕!多么恐怖!它表现了多么严重的智力停滞!人应当吸收生命的色彩,而忘记生命的细节。细节总是庸俗的。”

  “看来我要在我的花园里栽上罂粟花寻求麻醉了。”道林叹了一口气。“没有必要,”他的同伴回答,“生活里总会有罂粟花的。当然,有时候会停滞不前。我曾经整整一个季节只穿紫罗兰色,作为对一个总不肯死亡的罗曼司的哀悼。可它最终还是死了。是什么杀死它的我已不记得。我觉得是因为她提出要为我牺牲全世界。那永远是个可怕的时刻,它让人充满对永恒的恐怖。哦,你信不信,一个礼拜以前我在汉普夏夫人家里恰好遇见了她,吃饭时就坐在我旁边。她坚持要回忆那整个过程,挖掘历史,眺望未来。我是在一个日光兰①的花圃里埋葬掉我的罗曼司的,可她却又把它拽了出来,而且向我肯定是我毁了她一辈子。我不能不说明:那天她食欲旺盛,因此我并不担心。可是她的艺术趣味表现得多缺少水平!过去之所以迷人就在于它已经过去。但是女人从来不知道幕已落下。总还想演个第六幕②。那戏已是夜阑人散,她们却还想演下去。要是她们如愿以偿,每一个喜剧都会以悲剧而告终,而每一个悲剧也都会变成闹剧。她们装模作样,搔首弄姿,却不会鉴赏艺术。你比我幸运。我向你保证,道林,我认识的女人里就没有一个肯做我的西比尔?苇恩的。平庸的妇女总会自我安慰,有的穿色彩伤感的衣服———决不要相信穿紫色的妇女,不管她多大年龄;也不要相信三十五岁还系粉红色缎带的妇女,那永远表示她们有一段往事。有的妇女会突然发现她们丈夫的优良品质,用来安慰自己。有的在别人面前炫耀婚姻的欢乐,好像那是最销魂的罪过。有的从宗教里寻求安慰。一个女人告诉我,宗教的奇迹永远带有卖弄风情的美妙,这我很能体会到。还有,最叫人感到虚荣的莫过于被称为罪人。良心把我们每一个人都变成了自我中心主义者。是的,女人在现代生活里可以找到无穷无尽的安慰。实际上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我没有提到。”“什么事,哈利?”那小伙子冷淡地说。

  “哦,那种明显可见的安慰。失去了自己的崇拜者就去抢别人的。在一个良好的社会里,那样做永远可以让女人挽回脸面。可是,道林,西比尔?苇恩跟我们遇到的其他女人多么不同!我觉得她的死亡里有一种很美丽的东西。我很高兴活在能出现这样的奇迹的时代。它让我们相信我们常嘲弄的某些东西确实存在,比如罗曼司、激情和爱情。”“我对她残酷得可怕。你忘掉了这一点。”

  “我倒怕残酷正是女人最欣赏的东西呢,地道的残酷。她们有极

  ①

  ②

  日光兰:表示忏悔的花。

  欧洲当时戏剧一般都是五幕结束。

  其可爱的原始本能。我们解放了她们,可她们却仍然寻找着主人,想当奴隶。她们喜欢被统治。我相信你是极出众的,我从没有见过你真正生过气。不过我可以想象你生气时一定很动人。毕竟,前天你还跟我说了一句话,那话当时我觉得是想入非非,现在看起来却绝对真实,它是打开一切问题的钥匙。”

  “什么话,哈利?”

  “你告诉我西比尔?苇恩在你眼里代表了所有的罗曼司———她今晚是苔丝狄蒙娜,明晚又是奥菲莉娅;她若是作为朱丽叶死掉,却可以作为伊摩琴复活。”

  “现在她已不可能复活了。”小伙子嘟哝说,把脸埋进了掌心里。“是的,她已不可能复活,她已经演了她最后的角色。可是你必须把那间俗气的化妆室里的寂寞的死亡看做是詹姆士时代①的一个离奇阴森的悲剧情节。是韦伯斯脱、福德、或是西里尔?妥诺作品里一个精彩场面。那姑娘从来没有真正活过,也没有真正死去。至少她永远是个梦,是个在莎士比亚的戏剧里飘荡,使它们更加可爱的幻影。是一支使莎士比亚的音乐更丰富,更充满欢乐的芦笛。她一接触现实生活,就破坏了它,也被它破坏。因此,她消失了。你要是喜欢,就为奥菲莉娅哀悼吧。在你的头上撒上灰吧,考狄利娅被掐死了。向苍天呼喊吧,勃拉班修的女儿②已经死了。但是不要为西比尔?苇恩浪费眼泪。她比她们要飘渺得多。”

  沉默。暮色袭来。长着银脚的阴影从花园里悄然而入,一切色彩渐渐淡去。

  过了一会儿,道林?格雷抬起了头。“你开脱了我,哈利,”他喃喃地说,仿佛叹了一口气,放下心来,“我体会到了你的意思,可总有点害怕,我无法用自己的话表达。你对我了解得多么深刻!已经发生的事我们别再谈了。那只是一种奇妙的经验而已。我不知道生活是否还为我准备了同样的奇妙经验。”

  “生活为你准备好了一切,道林。你漂亮得超凡脱俗,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

  ①

  ②

  詹姆士时代:英国戏剧发展的黄金时代,上接伊莉莎白时代,戏剧家辈出。莎士比亚、木?琼森、鲍芒、弗莱彻都活跃于这个时代。下面的韦伯斯脱等人都是那时著名的流血悲剧作家。

  即苔丝狄蒙娜,《奥塞罗》的女主角。

  “可是,假定我丑了,老了,皮肤打皱了,会怎么样?”“那么,”亨利勋爵站起身子要走,“那时候,道林,你就得为自己的胜利而奋斗了。你目前的胜利是自动送上来的。不,你要保持你的美丽。我们所生活的社会读书太多,聪明不了;思虑太多,漂亮不了。我们缺不了你。现在你最好还是穿好衣服坐车去俱乐部吧,已经嫌晚了。”

  “我觉得还是在歌剧院和你见面为好,哈利。我太疲倦,不想吃东西。你妹妹的包厢是多少号?”

  “二十七号,我相信。就在阶梯座的上方。你可以在门上看到她的名字。但是你不来吃饭我感到遗憾。”

  “我不想吃,”道林冷淡地说,“但是我非常感谢你对我的那番开导。你确实是我最好的朋友。谁也没有你这么理解我。”“我们的友谊还才开头。”亨利勋爵握着他的手回答,“再见,希望在九点半以前见到你。记住,是葩蒂演唱。”

  道林?格雷关上门按了按铃,几分钟之后维克多掌着灯出现了,拉下了窗帘。道林迫不及待地等他退出,可那人做起事来仿佛没完没了。仆人一走他便冲上去拉开了屏风。还好,画上没有出现新的变化。看来在他自己还不知道西比尔?苇恩的死讯时那画就已知道了。生活一出问题它就会知道的。那破坏了嘴唇的优美线条的凶狠表情准是在那姑娘服毒(不管是什么毒)时就已出现了的。说不定它并不注意后果而只反映灵魂的变化?他猜测着,希望有一天能亲眼看见那变化出现,想着想着他不禁打了个寒噤。

  可怜的西比尔!那是个什么样的浪漫故事呀!她常在舞台上模仿死亡,于是死亡来了,碰了碰她,把她带走了。那可怕的最后一幕她是怎么表演的?她死时诅咒他没有?不,她是因爱他而死的。她用生命做了燔祭,已经弥补了一切,现在爱情于他将永远成为神圣的事物。那个可怕的晚上她在剧院给他的折磨他再也不会想了。在他想到她的时候她将是一个灿烂的悲剧形象,被打发到这个大千世界的舞台上来表现爱情的至高无上的。灿烂的形象?他想起了西比尔那儿童般的形象,惹人怜爱的幻梦似的举止和羞涩的颤抖的美质,不禁热泪盈眶。他急忙抹掉了泪,再看着画。

  他感到自己确实到了做选择的时候了。或者是,他已经做出了选择?是的,生命已经为他做了决定。生命,还有他对生命的无穷的好奇心。永恒的青春,无穷的激情,微妙的秘密的欢乐,野性的快活,更野性的罪恶———这一切他都想获得。就让那画去承担他的一切罪恶的重负吧!就这样。

  他想起画幅上那韶秀的面孔将要受到的污渎,心里便不禁隐隐作痛。有一次他孩子气地模仿纳西撒斯①,曾亲吻过(或是装做要亲吻)那此刻对他残忍地微笑着的嘴唇。他曾整个早晨地坐在那画前,凝视着它的美,有时觉得几乎爱上了它。它会随着他心情的变化而变化吗?它会变成狰狞可厌的东西吗?会被放在一间锁着的屋子里藏起来,不接触阳光,而阳光却常照在它那奇迹般 的头发上,给它涂上更明亮的金色吗?多么可惜!多么可惜!

  他一时想到了祈祷,希望祈祷能终止他和画幅间那可怕的感应。祈祷既然能引起变化,说不定也能停止变化。可是,体会过生活的美妙的人谁又愿放弃青春常在的机会呢?无论那机会多么渺茫,无论它会带来怎样毁灭性的后果。还有,这种变化他真能控制的了吗?这种替换真是祈祷产生的吗?会不会有什么离奇的科学道理呢?既然思想能对生物机体产生影响,那么它能否对死亡的东西和无生物产生影响呢?还有,没有思想和欲望的、外在于我们的事物能不能与我们的心境和情绪协调跳动呢?原子和原子之间能否凭秘密的爱和离奇的亲和力而互相呼应呢?不过,理由并不重要。他再也不会祈祷要求什么可怕的力量了。那画要变就让它变吧,为什么要深入探讨?

  看着那画的变化倒真有趣,它能让他深入自己思想的底奥。这画会成为他一面最神奇的镜子。它已经向他揭示了他的外形,同样也能向他揭示他的灵魂。等到寒冬降临到那画身上时,他自己却在春夏之交的边沿颤栗。等血液从它的脸上消失,留下一张煞白的脸和一对呆钝的眼睛时,他还保留着少年时代的魅力。他的花朵一朵也没有凋萎,他的脉搏丝毫也不曾微弱。他会像希腊的神灵一样健壮、灵敏、欢乐。一张画布上的彩色形象发生点变化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自己安然无恙就行了。

  他微笑着把那屏风拉回原处,遮住了画,走进了卧室。仆人已经在等着。一个小时以后他已经在歌剧院,亨利勋爵向他的椅子探过身去。

  ① 纳西撒斯:希腊神话里的一位非常美丽的少年,因迷恋自己的美貌去扑捉水里的影子,溺水而死。后化为水仙花。现借指自恋癖者。参见第四十二页注释①

  第 九 章

  第二天早晨他正在吃早饭,巴西尔?霍华德被让进了屋子。“非常高兴找到了你,道林,”他严肃地说,“昨天晚上我来看你,听说你上歌剧院去了。当然,我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希望你有留言,说明你真到哪里去了。我过了一个很可怕的晚上,很怕一个悲剧会导致另一个悲剧。我以为你如果先知道消息,会打电报找我的。这消息是我在俱乐部偶然翻阅《环球》,在最近一期上读到的。我立即来看你,却没有见到,很着急。我无法告诉你这事叫我的心碎成了什么样子。我知道你多么痛苦。可是你到哪里去了?去看那姑娘的妈妈去了吗?我曾想过也跟你到那里去。报纸上有地址。在优斯顿路,是吧?但我怕闯见一种我爱莫能助的痛苦。可怜的女人!她心里会多难过!而且是她唯一的孩子!对这事她说了些什么?”

  “亲爱的巴西尔,我怎么知道?”道林?格雷喃喃地说。他满脸厌烦,从一个精致的带金点的球形威尼斯玻璃杯里喝着淡黄色的酒。“我在歌剧院,你应该到那儿去的。我第一次遇见了哈利的妹妹管朵琳。我们在她的包厢里。她极为迷人;葩蒂也唱得超凡脱俗。不要谈可怕的问题。一个问题你不去谈它它就不存在。正如哈利所说赋予事物以现实存在的是叙述。不过我可以说明,她并不是那女人唯一的孩子。她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可爱的人,我相信。但是他不演戏,是个水手什么的。现在谈谈你自己吧,你在画什么?”

  “你到歌剧院去了?”霍华德慢慢地说,口气里有压抑的痛苦。“西比尔?苇恩躺在某个肮脏的公寓里,已经死去,你却去歌剧院了?你所爱的姑娘还连个安静的坟墓都没有,你倒有心思谈什么别的女人迷人、葩蒂的歌声超凡脱俗的话?老弟,恐怖的事情正等着她那雪白的小身子呢!”

  “住口,巴西尔!我不愿听这话,”道林跳了起来叫道,“我用不着你来告诉我。出了的事已经出了,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才昨天的事你就叫做过去了吗?”“时间的长短有什么关系?只有浅薄的人才需要花多少年去摆脱一种情绪。一个有自制力的人很快就能结束一种痛苦,正如他很容易就能发明出一种快活一样。我不愿意受自己的感情支配。我只要使用感情,享受感情,支配感情。”

  “道林,这太可怕!你已叫什么东西完全改变了。你还是以前那个极其可爱的孩子,那时你每天到我的画室来做模特儿,单纯,热情,是全世界最没有娇惯的孩子。可现在,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变化,说起话来竟然好像没有了心肝,不知道怜悯。那都是哈利的影响,我知道。”

  小伙子脸红了,走到窗前,望着阳光照耀的闪着光的绿色花园。“哈利对我有很大的帮助,巴西尔,”他终于说了,“比你对我的帮助大。你只教会了我虚荣。”

  “是的,我因此受到了惩罚,道林,或是说某一天会受到惩罚。”“我不懂你的意思,巴西尔,”他转过身来叫道,“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

  “我要我以前画过的那个道林?格雷。”艺术家凄然地说。“巴西尔,”小伙子说,走到他面前,把手放在他肩上,“你来得太晚了。昨天我听见西比尔?苇恩自杀的消息时———”

  “自杀!天呀!确实吗?”霍华德抬头恐怖地看着他。

  “我亲爱的巴西尔!你不会以为是什么野蛮的意外事故吧?当然是自杀。”

  那年长者用双手捧住了头。“多可怕!”他咕噜道,浑身战栗着。“不,”道林?格雷说,“这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浪漫悲剧之一。演戏的人一般都过着最平常的生活,是忠实的妻子、善良的丈夫,或诸如此类的沉闷人物。你知道我的意思———中产阶级的道德之类的。可西比尔却是多么与众不同!她的生活便是一部出类拔萃的悲剧。她永远是个女主角。那天晚上她演得———你见到她的———她演得很糟糕,因为她知道了爱情的真象。在她明白了爱情并不现实之后便悄然死去了。若是朱丽叶知道了,她也会死去的。她重新进入了一个艺术的天地。她具有殉道者的特色。她的死亡跟殉道一样无用,她浪费了她的美。我刚才说过,你别以为我不痛苦。如果你昨天某个时候到来,大概在五点半或是五点四十五吧,你会看到我在流泪。即使给我带来那不幸消息的哈利也不知道我所承受的痛苦———非常巨大的痛苦。然后那一切就过去了。我不能重复一种情绪。除了感伤主义者谁也办不到。你太不公平,巴西尔。你到这儿来安慰我,你对我很体贴。但你见我得到了安慰却大发雷霆。你难道像这样表示同情吗?你叫我想起了哈利告诉我的一个故事。有一个慈善家花了二十年工夫去为人伸冤———或是修改某条不公正的法律,究竟是什么我忘了。他终于成功了,可得到的却是完全的失望。他绝对无事可做,几乎死于厌倦,变成了个十足的恨世者。还有,我亲爱的巴西尔,你如果真要安慰我,你倒不如教我忘掉这事,或是从某个恰当的艺术的角度去观察它。戈蒂埃①不是常写什么艺术的安慰吗?有一天在你的画室里翻到一本犊皮纸封面的小书,那句话就是偶然在那儿读到的,我记得。我们俩在马尔罗时你告诉我说有个青年认为黄缎子能抚慰生活里的一切痛苦,可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喜欢可以摸触体验的美丽的事物,诸如古老的锦缎、青铜器、象牙雕刻、美好的环境、奢侈堂皇的东西之类,我们从中可以得到许多东西。但是对我更重要的却是它们所陶冶出的、至少是表现出的艺术气质。哈利说,你只要做了自己生活的旁观者,就可以摆脱生活的痛苦了。我知道我对你说这些话会使你惊讶。你还不知道我已经发展了。你认识我的时候我还是个学生,现在我已有了新的感情,新的思想,新的观念,和过去已经大不相同。但是你还得像过去一样喜欢我。我变了,但你必须永远做我的朋友。我当然很喜欢哈利。但是我知道你比他好。你没有他那么强有力———你太害怕生活———但是你更善良。从前我俩在一起时是多么快活呀!别离开我,巴西尔,别和我吵架,我还是我。我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画家受到了一种奇怪的感动。他对那小伙子喜欢得无以复加,他的美貌是他艺术的转折点。他不忍心再去责备他。他的冷漠归根到底大体是一种心境,会消失的。他心里存在太多善良高贵的东西。“好了,道林,”他终于苦笑着说,“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向你提这可怕的事了。我只相信你的名字不会跟它纠缠在一起。今天下午就会开始调查。他们传唤你没有?”

  道林摇摇头。一提起调查他脸上就显得厌烦。这类事有一种野蛮而庸俗的味道。“他们不知道我的名字。”

  “可她总知道吧?”

  ① 戈蒂埃(一八一一—一八七二):法国诗人、小说家、评论家。年轻时是极端浪漫主义者,后主张为艺术而艺术。他的最佳诗歌见他的诗集《珐琅和浮雕玉》(一八五二)。

  我还得给它上一道油。因此我总有一天要看的,为什么今天就不能看?”

  “你要拿它去展览!去展览吗?”道林?格雷叫道,一种恐怖感透过了他全身。要把他的秘密向世界公开吗?要让人们张大嘴去看他的奇迹吗?那决不可能。要想办法,尽管他还不知道什么办法,可要立即想出来。

  “是的,我想你不会反对的。乔治?培倜要把我最好的作品搜集起来到塞孜路做专门展览。十月的第一个礼拜就开幕。这幅像只须离开你一个月,我想你能腾出时间的。实际上你那时肯定不在伦敦,不会怎么在意的。”

  道林?格雷用手摸了摸额头,额头上已沁出了汗珠。他觉得自己已处在严重危险的边缘。“你一个月以前说过你是决不会送它去展览的!”他叫道,“怎么又变卦了?你们这些主张信守不渝的人其实也情绪反复,跟别人一样。唯一的不同是你们的情绪变化相当没有道理。你不可能忘记吧,你曾经很庄严地保证过世界上就没有东西能让你把它送去展览。你对亨利也说过完全一样的话。”他突然住了口,一线光明闪进他的眼睛。他记起了亨利勋爵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告诉他,“你如果想有一刻钟离奇经历的话,可以让巴西尔告诉你他为什么不愿送你的画像去展览。他告诉过我理由,那对我是一种启示。”对了,巴西尔说不定也有他的秘密,他得问问。

  “巴西尔,”他说,走到他身边,笔直地望着他的脸,“我们俩各有自己的秘密。你告诉我你的秘密,我就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你为什么拒绝把我的画像送去展览。”

  画家不禁打了个寒噤。“道林,我告诉了你,你对我会反感的,而且肯定会笑我。这两件事我都受不了。如果你不愿意让我看你的画,我可以不看。我永远有你可以看。如果你愿意把我的最好的作品向全世界藏起来,我也可以接受。你的友谊对我比名气、人望更重要。”“不,巴西尔,你必须告诉我,”道林坚持要求,“我认为我有权利知道。”他的恐怖感消失,为好奇心取代了。他决心要打听出巴西尔?霍华德的秘密。

  “咱们坐下来,道林,”画家露出烦恼的神气说,“咱们坐下来。我要先问你一个问题:你在这画上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没有———起初很可能并不引起你注意,后来却突然出现的东西?”

  “巴西尔!”小伙子叫了出来,用发抖的手攥着椅子扶手,用疯狂的大惊失色的眼睛望着他。“我看你是发现了。你别说,先听我把话说完。道林,从我见到你的那一刻起,你的美貌就对我具有了非常独特的影响。我的灵魂、头脑和力量都被你统治了。在我眼里你的美貌具体体现了还没有人见到过的理想,这种理想总像一个精美的梦似地跟随着艺术家们。我崇拜你,我想独占你,你跟谁说话我妒忌谁,只有跟你一起我才觉得高兴。即使你不在我身边你也在我的艺术里……当然,我是一点也不会让你知道的。那太不像话,你也不会理解。我自己就不理解。我只知道面对面看见了美的极致。世界在我眼里精彩已极———也许太精彩,因为在这种崇拜之中埋伏着危险:失去它的危险,保留它的危险……时间一周一周过去,我对你越来越入迷。于是新的发展出现了。我最初把你画成穿了精美甲胄的帕里斯①,穿猎装拿铮亮的猎枪的阿都尼斯②;我画你戴着荷花花冠坐在哈德里安的游船上凝视着尼罗河的滚滚波涛③,我画你俯身在希腊丛林里一个平静的水潭上,你那惊人的美丽倒映在银色的水面上④。这一切都是艺术的常见现象,是下意识的,理想的,辽远的。有一天(我有时认为那一天是天注定的)我决定把你画成一幅杰出的肖像画。不穿逝去的年代的服装,而穿你自己时代的自己的服装。我说不清是因为方法上的现实主义呢,还是因为直接呈现于我面前的你个人的奇迹(没有迷雾和面纱掩盖的),总之我在画时每一笔色彩、每一层色彩都好像在揭示出我心里的秘密。我开始害怕,怕别人会知道了我的崇拜。道林,我觉得我已经表现得太多,放进了太多的自己。就是在那时我决定不拿那画去展览的。你有些不高兴,可是你不懂得那一切对我是什么意义。我对哈利说了,他嘲笑了我,可我不在乎。那画完成后我独坐在画前时,我觉得自己是对的……好了,几天之后,那画离开了我的画室。我一摆脱那画的存在所造成的难以忍受的迷恋,便觉得自己很愚蠢,除了你很漂亮和我很能画之外我竟然在画里想象出了别的东西。即使现在我也不禁认为,那种以为创作时的激情

  ①

  ②

  ③

  ④

  帕里斯:古希腊的美男子。希腊史诗《伊利亚特》所描写的特洛伊之战就是因为他和美女海伦私奔引起的。

  阿都尼斯:古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爱神维纳斯苦苦追求他,他只对打猎感到兴趣,后被野猪戳死。

  这大约指的是哈德里安的侍童,美少年安廷诺阿斯。

  这大约指的是纳西撒斯的自恋行为。

  真能表现在作品里的想法是一种错误。艺术总是比幻想还抽象的。形象和色彩只说明形象和色彩,再不能说明别的。我似乎常觉得艺术对艺术家掩盖的要比揭示的多得多。所以在我接到巴黎开画展的建议时,便决定把你的这幅肖像送去作为我的主要展品。我从没有想到你会拒绝。我现在明白了你是对的。这幅画不能展览。你千万别因为我告诉你的话生气,道林,因为我曾经对哈利说过,你天生是来接受崇拜的。”

  道林?格雷嘘出了一口长气,面颊上泛出了红色,嘴角也露出了笑意。危险过去了,他暂时安全了。可是他不禁为刚才对他袒露了自己的奇怪思想的画家感到无穷的怜悯。他在猜想:自己是否会为一个朋友的容貌所支配?亨利勋爵很危险,因而很迷人,但也不过如此。他太聪明,太愤世嫉俗,并不真正可爱。会不会有人也能叫他产生那种奇怪的衷心崇拜呢?那是不是生命为他准备的东西之一呢?

  “我觉得这事很特别,道林,”霍华德说,“你应该在画像里看得出来的。你真看见了吗?”

  “我看到了一些,”他回答,“一些我觉得很奇怪的东西。”“那么你现在不介意我看看那画了吧?”

  道林摇摇头,“你不能问我这个问题,巴西尔,我决不能让你站到那画面前。”

  “以后总可以吧?”

  “决不。”

  “那么,你可能是对的。现在就再见吧,道林,你是在我生命之中唯一真正影响了我艺术的人。我创造出的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得归功于你。啊,你不知道我告诉你刚才的话时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我亲爱的巴西尔,”道林说,“你告诉了我什么?不过是说你太崇拜我而已。那是连赞美都算不上的。”

  “本来就不是为了赞美你。那是一种自白。我作了自白之后它似乎就离开了我。也许人本来就不该表达自己的崇拜。”

  “那自白令人失望。”

  “为什么,你希望听到什么?你在画里没有见到别的东西吧?没有看见别的吧?”

  “没有,没有见到别的东西。你为什么要问?可是你一定不能谈崇拜。那是愚蠢。你和我是朋友,巴西尔,我们永远是朋友。”“你有哈利。”画家悲哀地说。“哦,哈利?”小伙子叫道,格格一笑,“哈利是以说些不可信的话度过白天,做些不可能的事打发夜晚的。我想过的正是那种日子。但我若是有了困难是不会去找他的。我宁可找你,巴西尔。”“你还会给我做模特儿吗?”

  “不可能了。”

  “你拒绝了我也就是破坏了我艺术家的生命。没有人碰上过两次理想的事物。碰上一次的也罕见。”

  “我不能向你解释,巴西尔,但是我再也不会给你做模特儿了。肖像画里存在着宿命的东西。它有自己的生命。我会来跟你一起喝茶,那也照样是很愉快的。”

  “我怕是对你更愉快,”霍华德遗憾地喃喃说,“现在再见吧,我很遗憾你不让我再看看那幅画。但那也没有办法。我很理解你对它的感情。”

  他离开时道林?格雷对自己笑了笑。可怜的巴西尔,他哪儿知道真正的原因!他几乎给逼得泄露了自己的秘密,却几乎是靠运气掏出了他朋友的秘密。那个离奇的自白向他解释了多少问题!画家的嫉妒之情的荒唐发作,他的疯狂的忠诚,他那夸大的赞颂,他有时出现的难解的沉默———现在他全明白了,他感到难过。在带有这样的浪漫色彩的友谊之中仿佛有什么悲剧性的东西。

  他叹了口气,按了按铃。那画一定得藏起来。他不能再冒被发现的危险。让那东西留在任何朋友都看得见的屋子里是一种疯狂,哪怕是一小时也不行。第 十 章

  他的仆人进来时他一直望着他,担心他会往屏风后面看。那人很被动,只等着他下命令。道林点燃一支香烟,走到镜子前往里面看了看,他可以在镜子里清楚看见维克多的脸。好像是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具,表现出卑躬屈膝的态度,没有可怕的东西。可是他仍觉得应当警惕。

  他慢吞吞要求他去叫管家来,然后去找画框匠立即派两个人来。他仿佛觉得那人临走时眼睛往屏风方向瞥了一眼。不过,那说不定是他的幻想?

  过了一会儿里福太太匆匆地进了图书馆。她穿一身丝质的黑袍子,打皱的手上戴着老式的麻纱手套。他要她把学习室的钥匙给他。“那个老学习室吗,道林先生?”她叫了起来,“哎呀,那里面可全是灰尘。我得先收拾收拾再让你进去。不能让你看的,先生。真的不能。”

  “我并不需要收拾,里福。我只要钥匙。”

  “哎呀,先生,你一进去就会弄得满身蜘蛛网的。唉,都快五年没有开了,自从老爷子去世之后就关着呢。”

  他一听见提起他的姥爷就退缩了一下。一想起那老人他便仇恨。“没有关系,我不过是想看一看。钥匙给我。”

  “在这儿,先生。”老太太两手颤巍巍一把把地看着钥匙串。“是这一把,我马上把它取下来。你住在这儿挺舒服的,不会是想搬到上面去住吧?”

  “不,不,”他急忙叫道,“谢谢你,里福。这就行了。”她在那儿呆了一会,东拉西扯说了些家务事。他叹了口气,告诉她她觉得怎么办好就怎么办。她欢欢喜喜地走掉了。

  一关上门道林便把钥匙放进口袋里,四面望了望屋子,看见了一张金线绣花的紫红软缎大被单。那是他姥爷在波隆纳一家修道院里弄来的,是十七世纪晚期的威尼斯精品。行,就拿它把那可怕的东西裹起来。也许这被单当初就常用来盖棺材。现在就拿它来裹起一种将要腐败的东西吧。这东西的腐败比死亡还可怕,会造成恐怖,却永远不会死亡。他的罪恶对那画像将起着蛆虫对于尸体的作用。罪恶将破坏画像的美,啮食它的丰姿,玷污它,羞辱它。可画像还会活下去,永远也不会死亡。

  他因为没有告诉巴西尔藏起那画的真正理由,一时曾感到懊悔,他不禁打了个寒噤。巴西尔会帮助他抵制亨利勋爵的影响,抵制他那天性所产生的更多的影响。巴西尔对他的爱是真正的爱,其中没有不高尚或不理智的东西。他的爱并不光是对美的肉体的崇拜(那种崇拜产生于感官,感官厌倦了崇拜也就死亡了),而是米开朗基罗、蒙田、温克尔曼和莎士比亚所感受到的爱。是的,巴西尔可能救他,可是现在已经太晚。过去总是可以杀死的,可以用悔恨、否认和遗忘把它杀死。但是未来却是无法对付。他心里有一种激情,要寻找可怕的发泄。有一种幻梦,要把邪恶的阴影变做现实。

  他从睡榻上扯下那张紫红绣金的被单,拿在手里,走到屏风后面。那画上的肖像是否比以前更凶恶了呢?他觉得并没有变,却更厌恶它了。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玫瑰色的嘴唇依然如故,只是表情变了,变得残忍得可怕。和他在它身上见到的谴责和非难一比,巴西尔因为西比尔?苇恩的事而对他进行的责备是多么轻松!多么没有分量!他自己的灵魂正从画幅里盯视着他,要把他送上最后的审判去。他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把那豪华的棺帷覆在画上。这时传来了敲门声。他走了出去,仆人进来了。

  “工人都到了,先生。”

  他觉得必须立即把这人打发掉,不能让他知道那画的去向。这人有点狡猾,眼睛里露出多思和奸诈的光。他在桌子前坐下,给亨利勋爵写了一张条子,要求他送点书来,并提醒他那天晚上八点一刻见面。“等着他给个回答,”他把条子给他,并说,“把那几个人叫进来。”两三分钟后再度响起了敲门声。南奥德雷大街有名的画框匠哈巴德和一个面像粗野的助手走了进来。哈巴德先生是个漂亮的小个子,长着红色的颊须。他的主顾们大都是些积习难改的贫穷艺术家,他们的贫穷在相当程度上锻炼了他对艺术的崇拜。按规矩他从来不离开店铺,只等顾客上门,但对道林?格雷他总破例。道林有一种能叫任何人着迷的力量。就是见见他也令人愉快。

  “您要我们干什么活儿?”他搓着他那双有雀斑的胖手,说道,“既然是您吩咐了,我觉得还是自己来的好。我正好有一个画框里的精品,先生,我相信是芳特山的产品,配宗教主题的画最好不过,格雷先生。”“很抱歉,麻烦你亲自登门,哈巴德先生。我肯定要去看看那画框———尽管我现在不大弄宗教主题的东西。我今天只想把一幅画弄到房子的顶楼上去。那东西相当重,所以才想到请你派两个人来。”“没有问题,格雷先生。能为您效劳我非常高兴。是哪一幅作品?”

  “这个。”道林回答,把屏风挪开了,“就像这样连包裹一起搬得动吧?我不愿意让它上楼时刮伤。”

  “搬得动,先生。”快活的画框匠说着,便在他的助手帮助下开始把画从悬挂它的铜链上取下。“现在送哪里去,格雷先生?”“我领路,哈巴德先生,请跟我来。也许你们还是从前面走的好,要到房顶去呢。从前面那道楼梯走,那边宽一点。”

  他为他们拉住门,让他们进了大厅,开始上楼。画框很考究,加上包裹,很觉庞大,道林不时地伸手帮帮忙,尽管那地道的匠人总发出带奉承意味的抗议,他对让一位绅士做有用的事怀着强烈的反感。“倒很重呢。”他们来到楼梯口时,那小个子喘着气说,一面擦着他油光光的前额。

  “我看是相当重。”道林喃喃地说,同时开着门。那屋子就要隐藏他生命里的一个离奇的秘密,把他的灵魂隐藏起来,瞒过世人的眼睛。他已经有四年没有进这屋了。那地方他在孩提时代当做游戏室,稍大之后又当做书房。那是一间比例匀称的大房间,是最后一位克尔索勋爵专门布置给小外孙用的。因为他和他妈妈像得出奇,也因为别的原因,他一向讨厌恨他这小外孙,总想让他离他远点。道林觉得这屋子好像没有什么变化。穹隆房顶有意大利式的装饰性天花板凹沟,还有已经暗淡的镏金线脚,他小时候常常躲在里面玩的。那边是椴木的书架,上面放着他当年的卷了角的课本。书架后的墙上还挂着那些灰败的佛莱米帷幕,帷幕上形象模糊的国王和王后在花园里下棋,一群养鹰的骑士从旁边骑马走过。他们的穿臂甲的手臂上站着披头巾的鹰鹞。这一切他至今还清楚记得!他站在那儿,往四面望着。寂寞的童年时代的每一个时刻都似乎回到了他眼前。他回想起儿童时代的纯洁无瑕,而这幅不祥的画就要隐藏在这儿,他似乎感到害怕。在那逝去的年代里他哪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

  但是这座大院里再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安全地逃脱窥探的眼睛。他掌握了钥匙,别人进不来。画里的面孔尽可以在紫红色的棺衣下面变丑、腐败、肮脏。那有什么关系?没有人能看见的。他为什么要看自己的灵魂可厌地腐烂下去?他能保持自己的青春,那就行了。而且他的本性难道就不能往好里变?没有理由硬说他的将来就会充满耻辱。他还会在生命里遇到爱情的,而爱情能使他纯洁,保护他不受目前似乎在精神和肉体上萌动的罪恶的影响(那些还没有画上的离奇的罪恶能产生奇迹,产生微妙的魅力)。那么,说不定某一天那残忍的表情会从那红润的敏感的唇上消失,巴西尔?霍华德的杰作又可以向世上的人展示。

  不,那不可能,画上的那人会一小时一小时地、一周一周地变老。他可能摆脱罪孽的丑陋与狰狞,却还有衰老的丑陋等着它。那面颊会凹陷、松弛,目光会暗淡,灰黄的皱纹会在眼睛周围出现,使眼睛变得可怕。头发会失去光泽,嘴会像老人一样耷拉着,张着,傻呵呵的,显得粗笨。喉头会打皱,手会发冷,露出青筋,身子会佝偻,就像他记忆里小时候对他很严厉的外祖父。这画非得藏起来不可,别无办法。“哈巴德先生,请搬进来,”他厌倦地转过身子,“很抱歉让你久等了。我在考虑别的问题。”

  “休息一下总归是高兴的,格雷先生,”画框匠回答,还在大口喘气,“放在哪儿,先生?”

  “哦,哪儿都可以。就放这儿吧,这儿就行。我不想把它挂起来,靠在墙上就可以了。谢谢。”

  “这作品能看看吗,先生?”

  道林吃了一惊。“它不会让你感兴趣的,哈巴德先生。”他说,眼睛盯着那人。他感到若是那人胆敢撩起那隐藏了他生命的秘密的豪华帷幕,他可以跳上去一把把他摔倒在地。“不再麻烦你们了。你们这么远来帮忙,我非常感谢。”

  “不用谢不用谢,格雷先生。随时准备为先生效劳。”哈巴德先生慢吞吞地走下楼去,他的助手跟在后面。那助手不好意思地望着道林,粗糙的丑脸上露出惊奇的表情。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人物。两人的脚步声消失之后道林锁上了门,把钥匙放进了口袋。不会有人看到那可怕的东西了。除了他自己的眼睛谁也看不见他的耻辱了。

  回到图书馆他发现刚过了五点。茶点已经送了上来,放在一张深色的嵌满了珠母的小香木桌子上,那是他的监护人的妻子拉德雷夫人送的,拉德雷夫人是一个漂亮的职业病号,去年冬天才到埃及去养过病。桌子上还有一封亨利勋爵的信。旁边有一本黄皮的书,封面略有点撕破,书页略有点卷边。茶盘里有一份《圣詹姆士报》。显然,维克多已经回来了。他猜想他是否看见那两个人离开,是否打听了他们做了些什么。他一定会发现画不见了,送茶时肯定猜想过它的去向。屏风还没有放回原处,墙上留下一个空白。也许某个晚上他会发现他悄悄地爬上楼去,想破门而入的。家里有了个暗探真是可怕。他曾听说有的阔人一辈子都受仆人敲诈,因为那仆人读到了一封信,偷听到了什么话,或是捡到一张有地址的名片,或是在枕头下面发现了一朵枯萎的花或者一段揉皱的花边。

  他叹了一口气,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打开了亨利勋爵的便条。便条简单说他给他送来了晚报,还有一本可能引起他兴趣的书;又说他八点一刻准定到俱乐部。他懒洋洋地打开《圣詹姆士报》看了起来。第五页一个红色铅笔符号抓住了他的眼睛,它提醒他注意下面一段:“女演员尸体解剖。———今晨地区验尸官丹比先生在荷克斯顿路贝尔旅店对霍尔本皇家剧院新录用之女演员西比尔?苇恩进行尸体解剖。检验结果称系过失死亡。对死者之母表示了慰问。死者之母在提供本人及做死亡鉴定之比瑞尔医生证词时十分哀痛。”

  他皱了皱眉头,把报纸撕成了两半,走过房间把它扔掉了。这一切多么丑陋!真正的丑陋。把事情弄得那么真实,多么可怕!亨利勋爵给他送来了报纸,而且拿红铅笔做上记号,对此他很生气!那肯定是愚蠢。维克多可能读了,按那家伙的英语水平,能读得懂。

  他说不定读了,开始怀疑了。可那又有什么?道林?格雷和西比尔?苇恩之死有什么关系?没有什么好怕的,道林?格雷并没有杀死她。

  他的目光落到了亨利勋爵给他送来的黄皮书上。那是什么?他猜想。他走到那珍珠色的八角架面前———那东西他一直觉得像是某种奇怪的埃及黄蜂用银子营造成的。他捧着书身子往扶手椅上一倒,翻了起来。那书马上吸引了他,那是他所读过的最奇特的书。他好像觉得世界上的罪恶都踏着悠扬的长笛的音乐,穿着精美的服装,在他面前悄然走过。他只曾模糊梦想的东西突然变成了现实;他从来没有梦想过的东西也逐渐显露出轮廓。那是一本没有情节的小说,只有一个角色,很简单,就是对一个巴黎青年的心理研究。这人生活于十九世纪,却努力去体验每一个已过去的世纪的感情和思维方式,想从中归纳出人类世界的种种精神历程。人们爱自我否定,把矫揉造作愚昧地称做道德;却又喜爱那些出于天性的反抗,而聪明人至今也还把那种反抗叫做犯罪。那书有一种特别的珠光宝器的风格,又生动又晦涩,充满了暗语、古词语、技术术语和译自圣经的高雅词句,体现了法国象征派最优秀的艺术家作品的特色。其隐喻像兰花一样,形象独特,色调精美。他所表达的感官的生命都用神秘的哲学精神描写。它有时让人弄不清楚究竟是在读一本中世纪的圣者狂欢极乐的精神叙述,还是在看一个现代罪人的病态的自白。那是一本有毒的书,一股浓郁的香味似乎在书页间飘荡,骚扰着人的头脑。光是那书的和谐的调子,微妙平淡的乐感,复杂而巧妙的反复咏叹便使他在一章一章地读下去时在心里形成了一种白日梦、病态的梦,使他没有意识到黄昏渐近,暮色已悄悄降临。

  天空没有云彩,只有一颗星星突破了它那青铜一般的绿色。他在渗进窗户的渐暗的光里读着,直到再也读不下去。他的仆人一再提醒了他时间已晚,他才站了起来,走进隔壁的屋子,把书放到他床边的佛罗伦萨书桌上,然后开始穿衣,准备吃晚饭。

  到达俱乐部时已经九点,他发现亨利勋爵一个人坐在那儿的晨厅里,一脸的不愉快。

  “很抱歉,哈利,”他叫道,“可那都是你的错。你给我送来的书叫我太入迷,简直忘掉了时间。”

  “对,我知道你会喜欢它的。”他的东道主回答,从椅子边站了起来。

  “我不是说我喜欢它,我是说它叫我入迷。意思并不相同。”“啊,你发现那个道理了?”亨利勋爵喃喃地说。他们俩走进了饭厅。第 十 一 章

  道林?格雷多少年都摆脱不了这本书的影响。或者,更准确地说,不想摆脱它的影响。他从巴黎买来了那书的第一版大平装本九本之多,把它们用不同的颜色装订起来,让它们跟他所喜欢的心情和他易变的天性里的种种幻想配合。他有时似乎已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天性。那主角是一个了不起的巴黎青年,气质里离奇地杂糅了浪漫与科学的精神。那人成了他的未来形象的模式。对他说来那书似乎包含了他生命的故事,写在还没有出现的时候。

  他比那小说的离奇的主角在一个问题上要幸运一些。他从来不知道———实际上也没有理由知道———那巴黎青年的烦恼。那青年少时显然美貌过人,后来他的美貌却突然衰败了,于是形成了他对镜子、对磨光的金属表面、对平静的水面的奇特畏惧。道林几乎是带着一种残忍的快乐去读那书的后半部的———差不多他每一次的快乐都如此,因为一切的快乐都肯定包含着残忍。那里也许有些过分夸张的描写,却有着真正悲剧性的东西。它描写那青年的痛苦和失望,因为他失去了他在别人、在大家眼里最珍惜的宝贝。

  因为那曾叫巴西尔?霍华德着迷也叫许多人着迷的惊人的美貌似乎永远不会离开他了。关于他的生活方式的离奇谣言在伦敦到处传播,形成俱乐部里嘁嘁嚓嚓的话题,但即使听见过他最邪恶的传闻的人见了他都难于相信他会做出不光彩的事。他永远带着出淤泥而不染的样子。道林?格雷一进屋人们粗野的嘁嚓就停止了。他那一脸的纯洁就是对他们的斥责。他的出现似乎让他们想起了被自己玷污的天真纯洁。他们不明白像这样一个秀美迷人的小伙子在这样一个肮脏的肉欲的社会里怎么会没有受到污染。

  他常常长期神秘地消失,引起他的朋友和自认为是朋友的人种种奇怪的猜测。他回到家里,便悄悄爬上楼梯来到锁着的门前,用再也不会离开他的钥匙打开门,拿着一面镜子站在巴西尔?霍华德为他画的肖像前,看看画布上衰老和邪恶的面孔,再看看擦亮的镜子里向自己微笑的漂亮年轻的面孔。两者对比的强烈常常使他特别感到快活。他越来越耽爱自己的美貌,越来越对自己灵魂的腐败感到了兴趣。他仔细地检查画里人的前额及他那性感却已沉重的嘴角边难看的皱纹,有时还带着可怕的欢乐之情思考着:究竟是罪恶的迹象还是衰老的迹象更为可怕?他微笑着把自己白皙的手放到画里那粗糙肿胀的手旁边。他嘲笑那变了形的身子和衰弱的四肢。

  的确,有时在他夜里无法入睡的时候———无论是躺在自己馨香细细的居室里,或是在码头边他常化了装用假名去住的下流小客栈的脏屋里———他也会想到自己给灵魂带来的毁灭,感到自怜。因为自私,那自怜特别尖锐。但是这样的时刻并不多。亨利勋爵在朋友的花园里在他心里最初激发的对生活的好奇似乎因得到满足而更加强烈了。他感受得越多,欲望也越多。他有疯狂的欲望,越满足越贪婪的欲望。

  不过,他在与社会的关系上也并非毫无顾忌。在冬季,他每一个月都要把自己美丽的府邸对外开放一两次,社交季节每周星期三也开放。他请来当时最有名的音乐家以他们的精彩演出娱乐客人。他的小型宴会以其邀请之挑剔、对客人安排之考究和桌面装饰之精美引人注目。桌面上常有的异国的花朵、刺绣的台布、古老的金银餐具,一律布置得如交响乐般的精妙。在这种活动上亨利勋爵常常给予他帮助。实际上有许多人,尤其是年纪很轻的人,在道林?格雷身上,或自以为在他身上,看见了他们在伊顿公学或牛津大学常常梦想的一种典范的实现。这种典范结合了学者的真正教养和世界公民的温文尔雅、超凡出众与彬彬有礼。在那些青年眼里道林?格雷仿佛属于但丁笔下的“以对美的膜拜而臻于完美之境”的那种人。是戈蒂埃的“可见的世界为之存在”的那种人。

  确实,对他来说生命本身就是最重要最伟大的艺术,其他的艺术似乎只能算是它的准备。时髦是想入非非向短暂流行的转化,而纨绔之风则是一种用自己的方式确认绝对的摩登风尚的企图。这两者对他当然都有魅力。他的着装模式和他有时表现的特殊风格对于五月市场舞会里的时髦青年和波尔莫尔俱乐部的橱窗都有着明显的影响。他做什么他们便做什么,他偶然半认真地搞点花花公子式的花哨玩意,他们也跟着学样。

  他尽管很乐意接受他几乎一成年就立即取得的地位,而且因发现自己对此时的伦敦可能起到《撒提利孔》的作者①对尼禄统治下的罗马的作用而感到一种微妙的快乐,可是在他内心深处他所想起到的作用却比那位领导时尚潮流的人更大。他不满足于让别人咨询珠宝怎么佩带,领带怎么打,手杖怎么使用之类的事;他追求建立某种具有深思熟虑的哲学和秩序井然的原则的新生活的法则,从感官的灵化实现最高的理想。

  对感官的崇拜常常受到贬斥,那是有相当的道理的。人们对激情和感官刺激有一种出于本能的天然畏惧,因为自己似乎抵挡不住它们。人们意识到大家共有着一种组织不那么严密的生存方式。道林?格雷感到人们对感官的真正性质从来就不理解。感官一直处于野蛮和兽性的地位,只不过因为人们在用饥饿迫使它们投降,或是用痛苦扼杀着它们,而不是把它们变做新的性灵因素,在这种性灵之中追求美的善良本能可以成为主要特点。在回顾人类的历史进程时,他往往产生一种失落感。牺牲太大!所得太小!疯狂而顽固的拒斥和严重的自我摧残和自我否定全都是因为害怕,其结果反倒是堕落,比他们出于愚昧而意图逃避的想当然的堕落不知要可怕多少倍。大自然有一个精彩的反讽:把隐士们赶到荒野里去跟野兽同饮食,与野兽同起居。

  是的,正如亨利勋爵所预言的,一种新的享乐主义即将出现,它会重新创造生活,把生活从冷酷丑陋的清教徒主义中解救出来———奇怪的是,清教徒主义正在我们的时代复活。这种享乐主义肯定要促进智慧的发展,但它决不会接受主张否定激情经验的任何理论或体系。它的目的一定是经验本身,而不是经验的结果———无论那结果是苦是甜。它对于使感官死亡的禁欲主义和同样使感官迟钝的淫逸放纵都不想研究。它只教育人们把注意力集中在生活里种种瞬息即逝的片刻之中。我们大多有过在几乎要使我们爱上死亡的没有梦的昏睡之后,或经过一夜恐怖和放纵的欢乐之后,在黎明前醒来的经验。那时比现实还要可怕的幻影和本能在我们的头脑里掠过———那是隐藏在一切离奇事物后面的活蹦乱跳的生命本能。是这种本能给了哥特式艺术恒久的生命力。人们可以设想,哥特式艺术就是那些心灵为白日梦所困扰的人所特有的艺术。白色的指头逐渐爬过窗帘,似乎在颤抖着;无声的阴

  ① 撒提利孔:罗马暴君尼禄的游伴和宫廷娱乐大臣佩特罗尼乌斯的作品,是个讽刺的浪漫故事,夹杂有诗歌。现只存片段。据说佩特罗尼乌斯是因害怕被尼禄处死而自杀的。

  影以各种奇怪的形象钻进了屋角,蹲着不动;屋外有鸟儿在树叶间飞翔的簌簌声,人们开始工作的脚步声,或是从山上吹来的风的叹息和呜咽。风绕着屋子游荡,好像怕惊醒了睡眠中的人,却又必须把睡眠从它们红色的洞窟里赶走。朦胧的薄绡一层层揭开,事物的形和色逐渐恢复。于是我们看见黎明按照它古老的方式重新制造出了世界。昏暗的镜子又恢复了它映照一切的生活。没有火光的蜡烛站在原先留下的地方,旁边是我们正在研读的看了一半的书,或是我们在舞会上佩带过的带了铁丝的花朵,或是我们害怕读或读得太多的信件。我们似乎觉得一切依然如故。我们所知道的现实生活从夤夜的不现实的阴影里回来了。我们得接着昨天中断的地方活下去。一种可怕的感觉袭来,我们缺少了在令人厌倦的刻板的习惯里继续生活的力量。或者,我们有一种疯狂的渴望:有一天早上睁开眼睛一看,世界已按我们的需要在黑暗里改造过了。事物有了新的形象和颜色,将要变化或是有了别的秘密。在这里过去只占有不重要的地位或根本没有地位,即使存留也并不带来明显的义务或遗憾,虽然对欢乐的回忆仍带苦涩。

  道林?格雷似乎觉得创造这样的世界才是生命的真正的目标,或是目标之一。在他寻找新颖、愉快、具有离奇因素(那是传奇故事必不可少的东西)的感官刺激的时候,他常常要使用一些他明知与自己天性格格不入的思维模式,听任自己受到它们的微妙影响。而在抓住它们的色彩、满足了自己智力上的好奇心之后,便把它们随随便便地抛弃。这种奇怪的冷漠和真正热情的气质并不矛盾。按照某些现代的心理学家的说法,那冷漠正是他热情的一个条件。

  曾经有过一个谣言说他要改宗罗马天主教。确实,罗马的仪式对他永远有巨大的吸引力。罗马天主教的每日的牺牲(它比古代世界的牺牲更为可怕),它对感官要求的麻木不仁,它的构成因素的原始与单纯,它所竭力想象征的人类悲剧的永恒的伤感,这一切都刺激着他。他喜欢跪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观看穿着硬挺的绣花法衣的神父的白手慢慢拉开圣龛的帷幕,或是揭开盛着白色圣餐饼的嵌满珍宝的灯笼形的圣体匣,(那东西有时会令人以为真是天使的面包,)或是看那神甫穿上耶稣受难周的袍子,把圣体(圣餐饼)掰碎,放进圣餐杯,然后因为自己的罪孽而捶着胸脯。身穿镶花边的红袍的庄重的少年们在空中舞动的香烟缭绕的香炉像是镀金的大花,也令他心醉神迷。他离开时常好奇地望着黑色的忏悔室,很想坐到它们那朦胧的暗影之中,去听那些善男信女对着窳败的栅栏悄悄叙述的真实的生活故事。但是,有一个错误他从来不犯。他从不正式接受任何信仰或体系,让它阻碍了自己智慧的发展,也从不把日常生活的天地和只宜在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在那儿作一夜或数小时勾留的屋子混淆。有一段时间他曾受到能化平庸为神奇的神秘主义和随之而来的微妙的道德废弃论的影响;有一段时间他又倾向于德国的达尔文主义①运动所提倡的唯物主义学说,对把人类的思想感情追溯到头脑里的某些珍珠色的细胞或身体上某种白色的神经的理论感到兴趣;对精神对某些物质条件 (无论是病态的或健康的,正常的或不正常的)的依赖感到兴趣。但是,正如前面所说,在他眼里任何有关生命的理论都似乎比不上生命本身重要。他深刻地感到一切理智的推测离开了行为和经验都是十分贫弱的。他知道感官跟灵魂一样,也有其精神上的神秘,有待揭示。

  因此,为了研究香料和制造香料的秘密,他用蒸馏的方法提取浓香扑鼻的香油,也燃烧东方的芬芳的树脂。他发现一切心理状态在感官生活里都有其相应的表现,他决心找出两者之间的真正关系。他猜测着乳香里有什么东西能使人神秘玄虚;龙涎香里有什么东西能挑动激情;紫罗兰里有什么东西能唤醒对于往昔的爱情的回忆;麝香里有什么东西能困扰神经;金香木里有什么东西能污染想象。他常常努力解释香料所造成的真正心理活动。他研究芳香的植物根、载满花粉的芬芳的花、浓郁的香膏、黑色的香木、令人恶心的甘松香,令人发狂的荷文尼亚香和据说能从灵魂里驱除忧郁的伽南香,并分析它们的不同影响。

  后来他又全心全意地研究起了音乐。他常在一间带格子的长房间里开些希奇古怪的音乐会。那房子有朱红和金色装绘的天花板和橄榄绿喷漆的墙壁。在那音乐会上吉普赛人从他们的小筝上拨拉出了疯狂的音乐;披黄色披肩的严肃的突尼斯人弹着张紧在巨大的齐特琴上的琴弦;嘻开大嘴笑的黑人单调地敲击着铜鼓;身材修长的裹头巾的印度人蹲坐在红色的坐垫上吹奏着长长的芦笛或铜笛,使张开两腮的大蛇和头角峥嵘的可怖的蝮蛇迷醉。在舒伯特的明媚优美、萧邦的美丽忧伤和贝多芬强有力的和谐对他的耳朵已经不起作用时,野蛮音乐的粗糙的音程和尖锐的不和谐音有时却能激动他。他从世界各地搜集能搜

  ① 原文为德语。

  集到的最离奇的乐器。有的来自死亡的民族的坟茔里,有的来自和西方文明还保持着联系的少数野蛮部落里。这些乐器他都喜欢去拨弄和尝试。他有内格罗河印第安人的神秘的朱路巴里①———那是不许让女人看的,就是青年男性,在受过禁食和鞭打训戒之前也都不许看。他有秘鲁人能发出鸟一样尖鸣的陶罐。还有阿方索?德?奥发尔曾在智利听见的用人骨头做的笛子。还有库茨可附近出土的碧玉乐器,可以奏出甜蜜得出奇的高亢调子。他还有画满图案的葫芦,里面装满小石子,一摇晃便沙沙地响。他还有墨西哥人的长长的簧管,演奏时不是吹气而是吸气。他还有亚马逊河部落的刺耳的秋尔,那是成天坐在树顶上的哨兵吹奏的,据说二十多里外也听得见。还有特庞纳孜里,那东西有两个颤动的木质簧片,上面画着魔鬼和野兽形状的东西。还有由树木的乳汁做成的弹性的树脂。还有阿孜特克人的尤陶铃,像葡萄一样攥成几串。还有一个巨大的圆筒形的鼓,是用蟒蛇皮绷成的,就像是倍尔纳?地亚兹②和科尔特兹走进墨西哥神庙时看见的那种。对它那凄凉的声音地亚兹给我们留下了很生动的描述。这些乐器的古怪有趣的特点迷住了他,他产生了一种给了他一种奇怪的快乐的想法:正如大自然有鬼怪,艺术也有鬼怪,艺术的鬼怪的形状像野兽,声音也可怕。可是不久以后他对这一切也都厌倦了,又一个人或和亨利勋爵一起坐到了歌剧院的包厢里去听《坦豪塞》③去了。他听得如醉如痴,从那伟大的艺术作品的序曲里看到了自己灵魂的悲剧展露开来。

  有一段时间他又研究起珠宝来。他在一次化装晚会上扮做法国海军上将欢乐的安恩,衣服上缀有五百六十颗珍珠。对珠宝的兴趣使他沉醉了多少年,实际上可以说从没有离开过他。他有时可以花上一整天把搜集到的宝石从盒里取下来,又安上去。能在灯光下变成红色的金绿石,有着银色线条的猫眼石,阿月浑子般绿色的橄榄石,浅玫瑰色和酒红色的黄玉,里面有闪动的星星发着十字光的深红如火的红

  ①

  ②

  ③

  朱路巴里以及下文提到的秋尔、特庞纳孜里、尤陶铃都为其各自民族所特有的乐器,作者在这儿也是根据这些词的发音把它们拼写出来。

  倍尔纳?地亚兹(一四九二?—一五八一?):西班牙历史学家,和科尔特兹一起在部队服役。科尔特兹是墨西哥的征服者。

  坦豪塞:原为十三世纪德国一个歌唱爱情的唱游诗人。传说他与爱神维纳斯相爱,同居了多年,因此得不到教皇的赦罪,但后来出现奇迹,教皇的棍子发了芽,他得到了教皇赦免,但他已回到维纳斯身边去了。瓦格纳曾就此故事写成歌剧,其序曲尤为有名。

  玉,火焰色的肉桂石,柑橘色和紫色的尖晶石和红宝石色与青玉色在其中分层出现的紫水晶。他喜欢太阳石的金红,月亮石的珍珠白,乳白欧珀中的断虹残霞。他还从阿姆斯特丹买到三颗特大号的色彩丰富的绿宝石。他还有一颗使所有的鉴赏家都羡慕的年代久远的绿松石。

  他还发现了许多有关珠宝的动人的故事。在阿方索的《教士戒律》里谈到一条蛇,眼睛是真正的红锆石。在亚历山大的带传奇色彩的历史里,据说依玛蒂亚的征服者在约旦河一个峡谷里发现了一些蛇“背上长着一圈圈的真正的绿宝石。”费罗斯垂特告诉我们,龙的脑子里有宝石。“若是展示出金字和一件大红袍子”,那怪物就可以受到魔法昏睡过去,然后被杀死。”按伟大的炼金术士彼埃尔?邦尼伐斯的说法,金刚钻能使人隐身,印度玛瑙能使人雄辩,红玉髓能平息愤怒,红锆石能催人入睡,紫水晶能醒酒,柘榴石能驱魔,水文石能使月亮失色,透明石膏能随着月亮盈亏。能发现小偷的美罗石只有羔血才能破坏其法力。里昂纳多?堪米尔曾见人从刚杀死的癞蛤蟆的脑子里取出一个白色的石头,用那石头解毒百试不爽。从阿拉伯的麋鹿的心脏里取出的鹿宝是一种神药,可以治疗瘟疫。按德莫克里图斯的说法,从阿拉伯鸟的窝里得到的蛇宝,佩带在身上可以防火。

  锡兰国王在加冕礼中手持巨大的红宝石骑象走过全城。约翰主教宫殿的大门“是用赤褐玉髓砌成,镶嵌了角蛇的角,谁也无法把毒物带进宫里”。而在他的山墙上还有“两个金苹果,苹果里有两个红宝石”,金色照耀白天,红宝石照耀晚上。罗吉的奇异传奇《美洲玛格丽特》记载说在那女王的内室“通过贵橄榄石、红玉、蓝宝石和绿宝石镶嵌的美丽的镜子可以看到用白银做框的全世界贞洁妇女的肖像”。马可波罗曾见到日本国的居民把一颗玫瑰色的珍珠放进死人的口里。一个海怪爱上了一颗珍珠,可那珍珠却被一个潜水人献给白罗子国王了。海怪杀死了盗珠贼,为失掉珍珠哀悼了七个月。普罗克比亚斯又说匈奴人把白罗子国王引诱进了大地窟,国王便把珍珠扔掉,从此这颗珍珠便永远消失,虽然安纳斯塔修斯皇帝悬赏黄金五百镑寻找仍无下落。马拉巴国王曾叫一个威尼斯人看一串念珠,上面共有三百四十颗珍珠,每一颗代表一个他所礼拜的神灵。

  按布兰多姆记载,亚历山大六世的王子华伦亭诺公爵晋谒法王路易十二时,马背上驮满了金片,帽子上有两排红宝石放射出灿烂的光。英格兰王查理的坐骑马镫上嵌有四百二十颗钻石。理查二世的一件外衣缀满红刚玉,价值三万马克①。霍华德记载亨利八世在加冕礼之前去伦敦塔时身穿“金铸凸纹短衫,绣花胸甲上缀满钻石和珍宝。颈甲上缀满巨大的红刚玉”。詹姆士一世的宠臣们都佩带金丝包裹的绿宝石耳环。爱德华二世赏赐给比埃?盖福斯东一套红金甲胄,上面星星点点缀着红锆石,颈甲上有绿松石镶嵌的金玫瑰,头盔上布满珍珠。亨利二世的手套长到手肘,缀满珍珠。他的养鹰手套上也有五十二颗东珠。勃艮地家族的最后一个公爵鲁莽的查理满身挂着梨形的珍珠,缀满蓝宝石。

  生活曾经是多么珠光宝气!那气派,那装饰是何等的豪华!哪怕是读一读死人的奢侈也令人感到回肠荡气。

  然后他把注意力放到了绣品和帷幕上。在欧洲北方诸国寒冷的屋子里帷幕和绣品起着壁画的作用。他研究着这个问题时(他有一种不寻常的天赋,要做什么都能在一段时间之内绝对的专心致志)几乎为时光对美好惊人的事物的破坏感到悲伤。不过他自己却不受时光的影响。黄水仙一个夏天一个夏天开了又败了,可怕的耻辱历程一夜一夜来了又去了,他却丝毫没有变。冬天伤害不了他的面孔,污染不了他鲜花般的容颜。但物质的东西却是多么不同!它们到哪里去了?神灵和巨人战斗时穿着的番红花色的袍子到哪里去了?那是褐色皮肤的姑娘们为女战神雅典娜制作的。尼禄皇帝②张在罗马圆形大剧场之上的天幕到哪里去了?那硕大无朋的红帆到哪里去了?那上面有缀满星星的天空,还有阿波罗赶着由白色的天马拉着的马车,马缰是镀金的。他渴望看见为太阳的祭司制作的有趣的桌布,上面罗列了宴席上所能罗列的山珍海味。他渴望看见覆盖季尔普里克国王的尸衣,那上面有三百个金丝绣的蜜蜂。他渴望看见惹得庞图斯主教生气的想入非非的袍子,上面有“狮子、豹子、熊、森林、岩石、猎人和画家能从大自然临摹的一切东西。”他渴望看见奥尔良的夏尔穿的袍子,袖子上绣了一首歌,第一行是:“夫人,我满心欢喜”。音乐的曲谱用金线刺绣,每一个音符(那时还是方形)由四颗珍珠构成。他读到在雷姆斯的宫殿里专为勃艮地的柔恩王后布置的房间,那里有“一千三百二十一个鹦鹉图案,配有国王的族徽;另有五百六十一只蝴蝶,由王后的族徽装饰,蝴蝶和鹦鹉全部用金线绣成”。他读到美第奇家的凯撒琳死后的灵床,铺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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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克:英国在理查二世前后也用马克作货币,价值八盎司白银。尼禄皇帝是罗马帝国皇帝,一个暴君,以残暴奢侈闻名。

  色的丝绒,丝绒上满是新月和太阳。锦缎的床帷在金色和银色的背景上绣着鲜花的花圈和绿叶的叶环;绣花绲边,缀满珍珠。安放灵床的大厅挂满一排排王后在银色的布料上剪贴的黑色丝绒图案。路易十四的大厅里有绣金的女像石柱,高达十五英尺。波兰国王索别斯基的床是士抹拿金丝锦缎铺成,用绿松石色线绣满古兰经上的诗句。床柱镀了银,铸有美丽的花纹,嵌满上着珐琅缀着珠宝的勋章。那是在维也纳城前土耳其人的营帐里缴获的,那时穆罕默德的旗帜就竖立在他的大帐篷闪动的金光之下。

  因此他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搜集能够到手的最精美的织物和绣品标本。他得到了优雅的德里细棉布,上面用金丝绣满了水禽和闪着虹彩的甲虫翅膀。他得到了达卡的薄绡,因为非常透明在东方被称做“织出的空气”、“流水”和“夜露”。他从爪哇得到有离奇形象的布匹,还有精美的中国帷幕;用茶色的锦缎或是漂亮的蓝绫装订的书籍,绣着百合、鸟儿和人像。他得到了匈牙利编织的拉西丝面纱、西西里锦缎、硬挺的西班牙天鹅绒、缀满钱币的乔治亚纺织品以及日本的绿绸绣金的袱纱,上面绣着羽毛精美的飞禽。

  他还对宗教服饰有特别的热情。那是因为他对教会的一切都感到兴趣。他的西廊有一大排杉木箱子,里面存放了许多可以称做基督的新娘穿的罕见而美丽的特殊衣服。她必须穿缀有珍珠的紫红袍子和精细的亚麻布衫,好裹住她那饱受自己追求的折磨和自己鞭挞的痛苦而被弄得惨白的身子。他还有一件朱红丝绸和绣金锦缎的豪华袍子,有金石榴的连续图案嵌在六瓣花图案之中,两边有用豆粒珍珠缀成的菠萝;袍子前襟的花饰分成许多格,记叙了圣贞女的生平事迹;圣贞女的加冕礼则用彩色的丝线绣在兜帽上,是意大利十五世纪的作品。另一件袍子是绿色天鹅绒的,绣满心形的莨苕叶,从叶丛里伸出有长茎的白花,细节都用银丝绣成,缀满彩色水晶。扣子上有用金钱凸盘的六翼天使。这袍子前襟的花饰是用红色和金色织成的菱形花样,缀有圣徒和殉道者的勋章,其中有塞巴斯提安。他的袈裟是琥珀色和蓝色的丝绸与金色和黄色的锦缎及金色的布料做成,上面有基督受难和上十字架的形象,绣有狮子、孔雀和其他的象征动植物。他还有白色丝绸和粉红锦缎的法衣,用郁金香、百合花及海豚图案装饰。还有大红丝绒和蓝色细棉布的祭坛桌帷和许多圣餐布、圣餐杯罩和韦洛尼卡手巾。在使用这些物品的神秘的仪式里有些东西可以促进他的想象。

  他那可爱的宅邸里的这些宝贝和其他的一切对于他都是遗忘的手段,逃避的手段,帮助他摆脱他有时觉得几乎难以忍受的恐怖。在他曾度过童年的那间锁着的寂寞的房子里的墙上,他用自己的手挂上了那可怕的画像。那画像的变化不已的面貌向他叙述了他堕落生活的真相。画前挂了紫红与金色的棺材罩,当做帷幕。他有时连续几周不去那里,想忘掉那可怕的东西,恢复他轻松的心情、快活的情绪和对生活的沉溺。然后某个晚上他又突然溜出去了,来到青门场附近那些可怕的地点,在那里流连忘返多日,直到又逼着自己回来。回到家里他又坐到画前。他有时厌恶那画和自己,有时又带着个人主义的骄傲(那一半是罪恶的诱惑),带着秘密的欢乐望着那扭曲了的影子微笑———那影子是在代他承受苦难。

  几年之后他受不了长期离开英格兰,又放弃了他和亨利勋爵共同享有的德露微的别墅和他俩曾在那儿度过几个冬季的阿尔及尔的小白房。那画已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他不愿和它分手,同时也害怕在他离去后会有人不顾他在门前安装的复杂的栅栏,破门而入。他很明白那不会告诉他们什么东西。是的,那画尽管面部又丑又凶恶但仍然很像他,但他们又能从其中看出什么问题呢?谁揶揄他他都可以报之以嘲笑:那画又不是他画的。不管看起来多可耻,那能和他有什么关系?何况即使他告诉了他们真相,他们会信吗?可他还是害怕。他有时在他诺丁安郡的巨大的房舍里接待他同阶级的时髦青年(那是他主要的伙伴),以他的生活方式的穷奢极侈和豪华光彩震惊全郡。但就在那时他也会突然离开他的客人匆匆赶回家去看看有没有人碰过那门,那画是否还在那里。那画若是被偷了怎么办呢?这个念头一来他就恐怖得全身发冷。那时候所有的人都会知道他的秘密了。也许他们早就怀疑了?

  因为,尽管他迷住了许多人,却也有人不相信他。伦敦西区有一个俱乐部,按门第和社会地位他是有充分资格参加的,可他却几乎被投了反对票。还有一次据说一个朋友刚带他进入了丘吉尔俱乐部的吸烟室,贝瑞克公爵和另一位先生便很引人注目地走了出去。他满了二十五岁之后,关于他的奇怪的故事已经广泛流行。有谣言说有人撞见他在白教堂区远处的低级场合跟一些外国水手厮混胡闹;又说他跟强盗和造伪币的人来往,而且懂得他们那些行道的秘密。他那非同寻常的经常外出越来越引人注意了。他在集会上一露面别人就交头接耳,或是冷笑着从他身边走过。再不然便是用搜索的眼睛打量他,好像决心要找出他的秘密。对于这一类有意的轻蔑和藐视他自然只好置之不理。在大部分人看来,他那潇洒的风度、孩子般的坦白的微笑和似乎永不离开的惊人的青春年少和温婉韶秀便已足够回答这些四处流传的谰言了———他们也确实把那些话看做谰言。不过,有些和他很要好的人不久之后也和他疏远了,这却引起了人们注意。还有,人们看见,许多曾经疯狂地崇拜过他、为他敢于不顾社会非议和传统斥责的妇女一见道林?格雷走进屋子就因羞愧或极端的厌恶苍白了脸。

  可在许多人的眼里这些嘁嘁嚓嚓的谣言只增加了他的奇怪而危险的魅力。他的巨大的财富当然是强有力的安全保证。社会,至少是上流社会,对于伤害又有钱又有魅力的人的东西从来持谨慎态度。它本能地感到态度比道德更为重要。它认为最高尚的人格比不上家里有一个好厨师。若是那人请你吃了一顿不像话的饭,喝了一瓶很难喝的酒,却以他私生活无懈可击来辩解,那的确只能算是可怜的安慰。有一次亨利勋爵谈到这个问题时曾经说过,最高尚的道德也弥补不了一餐不像话的招待。对于他的说法还可能有许多话可讲,因为上流社会的信条和艺术的信条相同,或者应该相同:外形才是它绝对的本质。外形应当有典礼般的尊严,也有典礼般的抽象。应当把浪漫剧的虚假和它令人喜悦的机智与美相结合。虚假难道就那么可怕?我看未必。那只不过是增加个人魅力的方法。

  无论如何,这是道林?格雷的看法。有人把人的自我看做简单、固定、可靠、只具有一种本质的东西,道林?格雷常常对这种浅薄的心理感到怀疑。他觉得人是一种有一千条生命、一千种感官感受的生物,是一种复杂的多形式的生物,他的内部有思想感情的奇怪的遗产。他的血肉之躯里保留了他死去的祖先的严重疾患所形成的脏污。他喜欢在他乡下住宅里的寒冷的画廊里漫步,观看着那些肖像,他自己血管里就流着那些人的血液。这一个是菲利浦?赫伯特。法兰西斯?奥斯本在他的《伊利莎白女王与詹姆士一世王朝回忆录》里曾描写说,他“因为英俊在朝廷极受宠幸,和人却难以长久相处。”那么,道林?格雷自己现在有时过的生活会不会就是那年轻的赫伯特当年的生活?他身上某些有毒的细菌是否一代一代传到了他身上呢?他在霍华德的画室里突然做出了那个严重改变了他的生活的疯狂祷告,是否就是出自这个漫漶的俊美形象的模糊意识之中呢?这儿站着的是安东尼?舍拉德爵士,穿着金线绣花的红背心、镶嵌珠宝的外衣、金边的皱领和金边的袖口,脚前堆放着他的银黑两色的甲胄。他遗传给了他什么呢?这位那不勒斯的乔万娜的情人是否遗传给了他罪孽和耻辱呢?此时他自己的行为是否是那死者当年不敢实现的梦想呢?这儿,这模糊的画幅之上伊莉莎白?德伐路夫人在微笑。她戴着薄绡头巾,穿着有粉红色开衩袖口的珍珠肚兜,右手拈花,左手挽个珐琅领圈,上面绘者白色和石竹色的蔷薇。身旁的桌上有一把曼陀铃和一个苹果。她那尖尖的小脚上有大朵的绿色蔷薇缨穗。他知道她的生活,也知道广为流传的关于她的情人的奇怪故事。他身上有没有她的气质呢?她那双椭圆形的忧郁的眼睛似乎在好奇地望着他。那头发上扑了粉、脸上贴有异想天开的美人斑的乔治?威洛比又怎么样呢?他看去多么邪恶?那张脸是阴沉而黝黑的,那淫荡的嘴唇似乎轻蔑地撅了起来。精致的皱边翻在黄色的瘦削的手上,那手戴了过多的戒指。他曾是十八世纪的时髦男性,年轻时是费拉尔勋爵的朋友。第二个贝肯安勋爵又怎么样?他在摄政王最放荡的时期曾是他的游伴,是他和费次赫伯特夫人秘密结婚的证人之一。他一头栗色的头发,骄傲地站着,多么轻慢,多么漂亮!他给了他什么激情?他胸口上闪亮着嘉德勋章的星星,因曾带头搞卡尔登府邸的放荡晚会而声名狼藉。他身旁挂着他妻子的像,那是一个穿黑衣的妇女,苍白的脸色,薄薄的嘴唇,激动着他的也有她的血液。这一切看起来多么奇怪!他的母亲有着汉密尔顿夫人的面貌,光润的嘴唇上还溅有酒汁。他知道自己从她遗传了什么:她的美和对别人的美的热情。她穿着宽松的酒神女祭司的袍子嘲笑着他。她的头发上戴着藤蔓的叶子,手中酒杯里的紫红色酒浆溅了出来。画上的肉红色已经凋萎,但那眼睛的深沉与光彩仍然美丽绝伦。他无论到哪里,那双眼睛都似乎跟着他。

  可是除了家族的祖先之外还有学术上的祖先。许多人也许和这类祖先的类型和气质更为相近。他们绝对明确地意识到他们的影响。道林?格雷曾多少次感到人类历史就是他自己的生命史。并不是说在历史上那样做过、在那种环境里生活过,而是由于他想象的创造,在头脑和激情里经历过那些历史。他觉得那些在世界的舞台上出现过把罪恶变得那么精彩、把邪恶弄得那么微妙的奇怪的可怕的人物他全都认识。他以一种神秘的方式感到他们的生活仿佛便是他的生活。那本对他的生活产生过极大影响的小说的主人翁自己就有过这种离奇的幻想。在第七章里他说自己:像泰比利乌斯?尼禄皇帝一样戴着桂冠,为了避免雷殛,坐在卡普里的花园里读着爱利梵蒂斯的荒淫无耻的书。在他身边几个侏儒高视阔步地走着,几只孔雀张开屏风踱来踱去,长笛手则嘲弄着监察御使的傲慢夸张。他也像暴君卡利玖拉①皇帝一样跟他的穿绿色衬衫的骑师们一起在马厩里狂饮作乐,和一匹戴珠宝额饰的马一起从象牙马槽里进食。他也像多密提安皇帝一样,走过一条两旁排开大理石镜子的走廊,以鹰一样的眼睛四面观察,要发现那把匕首的影子,却终于被那匕首杀死。他也像多密提安一样因可怕的生之厌倦而难受———那是生活中应有尽有的人才有的痛苦。他又像尼禄皇帝一样透过一枚清澈的绿宝石观看那屠场般的竞技场,然后坐上镶嵌珠宝的紫红小轿,由钉了银蹄铁的驴子拉着,穿过石榴大街去到黄金大厦,一路听人们欢呼“尼禄皇帝!”他又像荒淫的艾拉尕巴路斯皇帝一样在脸上涂脂抹粉,跟女人一起用卷线杆纺线,把月亮从迦太基请了回来,神秘地赐给太阳完婚。

  道林喜欢一遍又一遍地读这想入非非的一章和它后面那两章。那两章像某些离奇的帷幕或精工细作的珐琅画一样,描绘了一些美丽的或可怕的人的形象。这些人由于邪恶、流血和厌倦发了狂,把自己弄得像妖魔一样。比如米兰公爵菲利波杀死了妻子,在她唇上涂满红色的毒药,好叫她的情人亲吻她时吮进死亡;威尼斯的保罗二世彼德罗?巴尔比由于虚荣想获得福摩苏斯②称号,用一桩可怕的罪孽换来了他那价值二十万弗洛林的爵冠;比如吉安?马利亚?威斯孔提驱使狼狗去追逐活人,他被杀后尸体是由跟他相好的一个妓女用玫瑰花覆盖的;还有骑白马的波尔吉亚让弑兄犯和他并辔而行,他的斗篷上还溅有佩洛托的鲜血;又如佛罗伦萨的年轻红衣主教别特罗?利阿略,教皇西克斯图斯四世的儿子和宠臣,他的美丽只有他的淫荡能比得上;他接待阿拉贡的利昂诺拉时的篷帐是由红白两色的丝绸做的,帐篷里满是林泉女仙和半人马。还把一个男孩全身涂了金,让他在宴会上像天神的娈童盖尼密德或女仙的娈童息拉斯一样传杯递盏;还有艾孜林,他的忧郁症只有死亡的场面才能治疗,他热爱鲜血,犹如别的人热爱酒浆。据说他是魔鬼的儿子,跟他的父亲掷骰子,拿灵魂做赌注时也还耍假。还有用教皇因诺森特的名字开玩笑的简巴提斯塔?齐波,一个犹太医生给他已经麻痹的血管里输入了三个小青年的血;还有伊索妲的情人瑞密尼城的主人西吉斯莫多?马拉特斯塔,他用一张餐巾勒死了波利森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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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利玖拉与下文提到的多密提安和艾拉尕巴路斯和尼禄一样都是罗马帝国皇帝,以荒淫残暴著名。艾拉尕巴路斯很可能还有精神病。

  福摩苏斯:有“美丽”之意。

  绿玉酒杯盛了毒酒给吉尼福拉?戴丝特喝,为了一桩可耻的风流事件还修了一幢异教徒的教堂给基督徒使用,他的模拟像在罗马被作为上帝的敌人烧掉;还有查理六世,他发狂地爱上了他的嫂子,连麻风病人也警告他,说他快要发狂了。在他的脑子不正常时只能用撒拉逊人的卡片才能缓解,那卡片上画有爱情、死亡和疯狂。还有格利佛内托?巴格里昂尼,他杀死了亚丝托和他的新娘,西蒙内托和他的书童;他异常秀美,蓄莨苕形的发式,穿一身窄窄的短上衣,戴一顶缀满珍珠的软帽;他快要死去时躺在佩路吉亚的黄色广场,连仇恨他的人也忍不住流泪,诅咒过他的阿塔兰塔也为他祝福。

  这些人都叫人神魂颠倒。他们不但在他夜里出现,连白天也困扰他的想象。文艺复兴时代有许多放毒的方式。有的用一个头盔和一个火炬;有的用绣花的手套和扇子;有的用镀金的香盒;有的用琥珀的链子,对道林?格雷放毒的却是一本书。许多时候他只把邪恶看做一种可以实现他的美的设想的方法。

  穿一件长大衣提一个手提包!快进来,否则雾就进屋了。我求你千万别谈严肃问题,现在就不存在严肃问题,至少没有问题算得上严肃。”霍华德摇摇头,跟着道林进了图书馆。巨大的壁炉里柴火烧得正旺。点亮了灯,一张嵌木细工的小桌子上有荷兰出品的银酒器,几根喝汽水的吸管和几个磨花玻璃酒杯。

  “你看你的仆人把我服侍得多么周到,道林。什么东西都给了我,包括你的金烟嘴的香烟在内。他非常好客,我喜欢他,不喜欢你原来那个法国人。那法国人呢?”

  道林耸耸肩,“我相信他娶了拉德雷夫人的侍女,在巴黎给她安顿了下来,让她做了个英国女装裁缝。听说在那边正流行英国热呢。法国人有些滑稽,是吗?不过,你知道吧,他做仆人倒一点也不坏。我从来就不喜欢他,可也找不出什么毛病。他经常想象些不着边际的事,不过对我倒的确忠心耿耿,离开时好像还挺难受的。再来杯白兰地苏打怎么样?要不就来杯德国葡萄酒加矿泉水?我一向喝葡萄酒矿泉水,隔壁屋里肯定有。”

  “谢谢,什么都不喝了。”画家脱掉衣服和帽子,扔到他放在门口的手提包上,说道,“现在,亲爱的伙伴,我要和你严肃地谈谈。别那么皱眉头,那叫我很不好说话。”

  “什么事?”道林照一向的性急样子往沙发上一倒,说道,“我希望不是谈我。我今天晚上对自己已经很厌烦了,很想变成别的人。”“就是要谈你的事,”霍华德用他低沉的嗓子严肃地说,“必须和你谈谈,只要半小时就行。”

  道林叹了一口气。“半小时!”他喃喃地说。

  “对你要求不高,道林,我说话全是为了你好。我认为应当让你知道,在伦敦关于你的极其可怕的谣言在流行。”

  “关于我的流言我一点也不想听。我喜欢听关于别人的流言,可关于我的我就不感到兴趣。不新鲜了,没有听头了。”

  “你必须感到兴趣,道林,每一个上等人都关心自己的名声,你不会愿意别人说你邪恶、说你堕落吧。当然,你有地位,有钱,还有诸如此类的东西。可是地位和财富并不就是一切。听着,我一点也不相信这些谣言。至少我一见到你就不会相信了。罪恶是隐藏不住的,它会写在人的脸上。人们常说什么秘密罪行,其实没有罪行是秘密的。坏人干了坏事,它就写在他嘴角的皱纹上,耷拉下来的眼皮上,甚至手的形状上。有个人———你认识他,我不愿提名———去年来找我给他画幅肖像。我以前不认识他,那时也没有听说过他的事,虽然以后倒是听了不少。他给的价非常高,我却拒绝了。他那手上有点什么东西叫我讨厌。现在我知道我那时对他的幻觉是对的。他的生活很可怕。可是你,道林,你的脸那么纯洁、开朗、天真,还有你那极为可爱的无忧无虑的样子———我决不会相信任何不利于你的东西。可是我却很少看见你,你也从不到我的画室来。我不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听见别人嘁嘁嚓嚓说起你,真不知道该怎么想才好。像贝瑞克公爵这样的人为什么一见你进俱乐部就走开呢?为什么那么多伦敦人不肯到你家作客,也不请你去他们家作客呢?你原是斯塔福雷勋爵的朋友,可上个礼拜我偶然跟他在一起吃饭,谈话时因为你把你的几幅彩饰画借到达德雷去展览,提起了你的名字,斯塔福雷一撅嘴说你的艺术鉴赏力也许非常高,但是你这个人是决不能让心地纯洁的姑娘认识的,也决不能和规矩妇女呆在同一间屋子里。我提醒他,我是你的朋友,问他他那话是什么意思。他就当着众人的面告诉了我。真是骇人听闻!你和年轻人交朋友,为什么影响有那么坏?皇家卫队那个不幸的年轻人自杀了,而你是他的铁哥儿们。亨利?阿史顿爵士闹得声名狼藉,离开了英国,你们当初形影不离。阿德利安?欣格顿和他那可怕的下场又怎么解释?肯特勋爵的独子和他的事业是怎么回事?昨天我在圣詹姆斯街遇见他父亲,他似乎因为耻辱和痛苦垮掉了。年轻的贝斯公爵又怎么样?他现在过的是什么生活?还有什么上等人愿和他来往?”

  “别说了,巴西尔,你根本不了解自己说的是什么,”道林?格雷咬着嘴唇说,声音里带着无穷的轻蔑,“你问我为什么我一进屋子贝瑞克公爵就走,那是因为我知道他生活里的一切,而不是他知道我生活里的任何东西。他血管里流着那样的血还能干出什么好事?你问我亨利?阿史顿和小贝斯的事,是我教这个人干坏事,教那个人去放荡淫乱的吗?肯特的蠢儿子要找个妓女做太太,那跟我有什么关系?阿德利安?欣格顿在支票上签上他朋友的名字,我是他的监护人吗?英格兰人是怎么嚼舌头的,我很明白。中产阶级在他们大吃大喝时发表道德偏见,交头接耳,并对比他们强的人的所谓的放荡行为议论纷纷,这不过是冒充时髦圈子里的人,表示跟他们所诽谤的人来往密切而已。在这个国家里出人头地又有头脑的人是免不了引起每一个庸才嚼舌根的。这些人道貌岸然,可他们自己过的是什么生活?亲爱的朋友,你可别忘了我们是生活在伪君子的故乡。”

  “道林,”霍华德叫道,“可问题并不在这儿。我知道英格兰坏,英国社会也不成话,正是因此我才希望你好。可你并不好。我们有权利从一个人对他朋友的影响看那个人的为人。你的朋友似乎全都失去了荣誉感,是非不分,也不纯洁。你让他们疯狂地追求快乐,他们就堕入了深渊。是你把他们送进去的。是的,是你。可你还笑得起来,现在还在笑。还有更不像话的呢。我知道你和哈利形影不离。还不说别的,就凭这份友谊你能让他妹妹的名字变做笑柄吗?”

  “小心,巴西尔,你太过分了。”

  “我非说不可。你非听不可,你得听。你遇见管朵琳夫人的时候,她从没有遭到任何非议。可现在在伦敦还有一个正派妇女愿意和她坐车游公园吗?哼,就连她的孩子都不被允许和她一起生活了。还有些别的故事———说是你天亮的时候从骇人听闻的屋子里钻出来,又乔装打扮溜进伦敦最下流不堪的地方去。有没有那回事?我最初听见时笑了,可现在听见这么说就不禁毛骨悚然。你乡下的别墅和那儿的生活怎么样?道林,你不知道别人说了你一些什么话。我不愿意向你说我不愿说教。我记得有一次亨利勋爵说过,每一个临时传教士都用那句话开头,然后便开始说教。我确实要和你说一说教。我要你过受人尊敬的生活,希望你名声清白,一尘不染,和跟你交往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断绝来往。别像那样耸肩膀,不要那么冷淡。你的影响是了不起的。要产生好影响,别产生坏影响。人家说,你一跟谁好谁就堕落,你进谁家门谁家准出丑闻。我不知道这些话是不是真的。我怎么会知道呢?可人家都这么说你。我听见的事似乎无法怀疑。格罗斯托勋爵是我在牛津最要好的朋友。他给我看了一封信,是他妻子在芒东孤独地死去时写给他的。你的名字卷进了我所读到过的最可怕的自白之中。我告诉他那太荒谬,我完全理解你,你不可能干出那样的事。理解你?我不知道我是否理解你。我得先看到你的灵魂,才能回答这个问题。”“看到我的灵魂!”道林?格雷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吓得脸色几乎全白了,嘟哝说。

  “是的,”霍华德郑重地回答,深沉的声音里带着悲伤,“看到你的灵魂。可是只有上帝才能做到。”

  较年轻的人嘴里迸出一声嘲弄的尖刻的笑。“我今天晚上就让你看看我的灵魂!”他叫道,从桌上拿起了一盏灯。“来吧,那可是你亲手画的,你为什么不能看?以后只要你高兴你还可以向全世界宣布,只是没有人会相信。他们只会更加喜欢我。他们比你更懂得这个时代,虽然你可以不惮其烦老说下去。来吧,我来告诉你。关于堕落的事你唧唧喳喳说了许多,现在你得面对面看看它。”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傲慢的疯狂,还像小孩子一样蛮横地跺着脚。他感到一种可怕的欢乐,因为有人要分担他的秘密了。他全部的羞耻来源于这幅画,而画这幅画的人以后一辈子都要背着一个可怕的包袱了:对自己做的事的可怕的记忆。

  “是的,”他说下去,走到他身边,笔直望着他严厉的眼睛,“我就来让你看看我的灵魂。我要让你看看你以为只有上帝才能看见的东西。”

  霍华德吓得倒退了一步。“你这是亵渎神灵,道林!”他叫道,“你不能说这样的话,那太可怕。也没有意思。”

  “你这么想吗?”他又笑了。

  “我知道。我今天晚上对你说的话可都是为你好。你知道我一向是你可靠的朋友。”

  “别碰我。把你的话说完。”

  画家脸上闪出一丝歪扭的痛苦的光,停了一会儿。一种疯狂的怜悯之情袭来。他究竟有什么权利去窥探道林?格雷的生活呢?即使他干的事只有谣传的十分之一,他的痛苦也已经太巨大了。于是他站直了身子,走到壁炉前站着,望着燃烧的木柴,木柴的灰烬像霜一样,火焰的中心闪动着。

  “我等着呢,巴西尔。”年轻人说,口气生硬但声音响亮。他转过身子。“我要说的是,”他叫道,“对于这些有关你的可怕的指责你要给我一个回答。如果你告诉我它们是彻头彻尾的假话,我就相信你。否认吧,道林,否认吧!我心里有多么难过你还没看见吗?上帝呀,别告诉我你败坏、堕落、可耻。”

  道林?格雷笑了,轻蔑地扁了扁嘴。“上楼来吧,巴西尔。”他平静地说,“我有一本日记,每天都有记录,从没有离开过写它的屋子。你要是跟我来,我就给你看。”

  “你愿意我来我就来,道林。我看我的火车已经误点了,没有关系,那就明天走吧。我只想我的问题能得到答案。”

  “上了楼就有答案了。这儿我拿不出。不用读很久的。”第 十 三 章他走出房间开始上楼,巴西尔?霍华德紧跟在身后。他俩走得很轻,夜间走路的人出于本能都这样。灯光在墙壁和楼梯上投下些古怪的影子。吹起了一阵风,刮得窗户哒哒地响。

  两人来到最高的楼梯平台,道林把灯放到地板上,取出钥匙开了锁。“你坚持要知道吗,巴西尔?”他低声问道。

  “要知道。”

  “我很高兴。”他微笑着说。随即又不大客气地说,“你是全世界唯一有权知道我的一切的人。你对我生活的影响比你所知道的要大。”说着他便拿起灯,推开门走了进去。一阵冷风从他们身边刮过,火焰闪着橘红色的朦胧的光向上冲了一下,他打了个寒噤。“随手关上门。”他低声说,把灯放在桌子上。

  霍华德莫名其妙地四面看了看。那屋子似乎已多年没有住人。一套褪色的佛莱米帷幕,一幅有帘子遮住的画,一只意大利箱子和一个几乎没有放书的书架,此外便只有一桌一椅,似乎再也没有别的。在道林?格雷点燃壁炉架上一枝燃了一半的蜡烛时,他看见这地方整个布满了灰尘,地毯有窟窿,护壁板后有一只耗子溜过。一股潮湿的霉味。“那么你认为只有上帝才看得见灵魂吗,巴西尔?把那帘子拉开,你就可以看见我的灵魂了。”

  那声音冷漠而残酷。“你疯了,道林,要不然就是在开玩笑。”霍华德皱着眉头嘟哝说。

  “你不肯拉?那我就自己拉了。”年轻人说,把帘子从它的棍子上拖了下来,扔在地上。

  画家在朦胧的微光里看见画里那狰狞的脸向他咧着嘴笑时,不禁叫出声来。画上的表情有一种叫他厌恶和憎恨的东西。天呀!他看见的是道林?格雷自己的脸。画上的狰狞还没有完全毁掉他那惊人的美。逐渐稀薄的头发上还带着金色,性感的嘴唇还有一点红,湿润的眼睛里还保留了一点可爱的蔚蓝,精致的鼻孔和雕塑味的脖子那高贵的曲线还没有完全消失。他依稀记得他自己的笔触,画框也是他亲自设计的。那想法荒唐之至,但他还是害怕。他拿起蜡烛放近画幅。左角上是他的签名。鲜明的朱红色,字母长长的。

  那是一种无耻的赝品,不光彩的讽刺。他从没有画过这幅画。可它仍然是他的作品。他明白,他仿佛觉得自己刚才还在燃烧的血已经变做了流不动的冰水。是他画的那幅画!那是什么意思?它为什么变了?他转过身来用生了病的人的眼睛望着道林?格雷。他嘴唇发抖,舌头好像已不会动弹。他摸了摸额头。额头上是又潮湿又粘稠的汗。年轻人靠在壁炉架旁边,用观看伟大艺术家表演的专注眼神望着他,其中既无真正的痛苦也没有真正的欢乐;只有观众式的热情,也许带一两星胜利的火花。他已经从外衣上取下了花朵嗅着,或是假装嗅着。“这是什么意思?”霍华德叫道。他自己的声音到了他耳朵里也显得尖利而奇怪。

  “多年以前,我还是孩子的时候,”道林?格雷说,把手上的花朵捏碎了,“你遇见了我,夸赞了我,教我学会了为自己的漂亮感到虚荣。有一天你把我介绍给了你一个朋友。他向我解释了青春的神奇。你给我画了一幅肖像,那画向我揭露了惊人的美。我一时疯狂,说出了一个心愿。我至今也不知道是不是该为那个心愿懊悔。也许你会把它叫做祈祷……”

  “我记得!哦,我多么清楚地记得!不,这是不可能的。这屋子潮湿,画布长了霉,我用的颜料有破坏性的杂质。我告诉你这种事是不可能的。”

  “啊,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年轻人喃喃地说,走到窗前,把额头靠到冰凉的夜雾沾染的窗玻璃上。

  “你告诉我说你已经把它毁掉了。”

  “我错了。是它把我毁掉了。”

  “我不相信这是我的画。”

  “你难道在画上再也看不见你的理想了?”道林辛辣地说。“我的理想,你把它叫做……”

  “是你把它叫做理想的。”

  “我的理想上面没有邪恶,没有耻辱。你对于我是个再也遇不到

  烈过的仇恨。他疯狂地四面张望,看见对面油漆的箱子上有一个东西在闪光。他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几天前他拿上楼来割绳子的刀子,忘了拿走的。他经过霍华德身边向刀子走去,一到他身后,便抓住刀子转过身来。霍华德在椅子上动了动,好像想站起身。道林冲了过去,一刀戳向他耳后的大动脉,把那人的脑袋碰到了桌子上,接着又捅了他几刀。

  被压抑的呻吟;被血堵住气管的可怕的呛咳;两臂抽搐着举起了三回;僵直的手指在空中胡乱挥舞。他又捅了他两刀,那人再也不动了。有东西往地板上滴答,他仍然按着那脑袋,过了好一会儿才把刀子扔在桌上,听着。

  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破旧的地毯上的滴答声。他打开门,走了出去。屋子绝对寂静。没有人。他在栏杆上靠了几分钟,望着下面的沸腾的黑暗,然后拿出钥匙回到屋里,把自己关了起来。

  那东西还坐在椅子上,僵直地靠着桌子,垂着头,躬着背,伸出两条长得奇怪的胳臂。若不是脖子上有破烂的红色伤口和桌上那逐渐扩大和凝固的一摊黑色,可能会叫人以为他是睡着了。

  办得多快!倒也奇怪,他反倒觉得平静了。他来到落地窗前,开了窗,走到阳台上。雾已经被风吹散,天空像一条浩瀚的孔雀尾巴,长满了金色的眼睛。他往下看,看见一个警察在巡逻,拿风灯照着寂静的房屋的每一道门。街角上一辆漂亮的马车像个红点闪着亮爬过,消失了。一个女人披着飘动的头巾在栏杆间蹒跚地慢慢走着,不时地停住脚向后看。有一次她还沙哑地唱了起来。警察过去对她说了点什么,她笑了起来,歪歪倒倒地走掉了。一阵凛冽的风刮过广场,吹得气灯闪动,变成了蓝色。光秃秃的树木铁一样的黑枝摇晃着。他打了一个寒战,退了回来,关上了落地窗。

  他来到门口,转动钥匙开了门。对被杀的人他看也没有看一眼。他觉得驾御这事的整个诀窍就在于不理会自己的处境。他的灾祸来自那幅画,而画那画的朋友已经死掉,这就行了。

  这时他想起了灯。那是摩尔人做的灯,工艺独特,没有抛光的白银镶嵌着抛了光的钢铸藤蔓花纹,缀以粗糙的绿松石。也许他的仆人会发现灯不见了,会要寻找。他犹豫了一下,又回到屋里从桌上把灯拿了出来。多么安静!那长长的手白得多么可怕!简直像一尊狰狞的蜡像。

  他在身后关上门,轻轻地走下楼去。楼梯吱嘎着,仿佛痛得叫喊。他几次停下脚步等着。没有事,一切都平静,只有他的脚步声。他来到图书馆,看见了屋角里的大衣和提包。那东西得藏起来。他按了一下护壁板上一个秘密按钮,里面是他保存他乔妆打扮的奇怪用品的地方。他把两样东西放了进去。以后要烧掉是很容易的。然后他掏出了怀表,时间是一点四十分。

  他坐下来开始思考。每一年,甚至每一个月,在英格兰都有人因为他刚才干的那种事上绞架。空气里有一种杀害狂。是红色的星星太靠近了地球……可是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他的罪行?巴西尔?霍华德十一点已经离开这屋子,没有人见他回来。大部分仆人都在塞尔比御苑,他的随身侍仆已经睡了……巴黎?是的。巴西尔已经到巴黎去了,是按他的计划坐午夜那班车走的。以他那独特的沉默习惯,这事引起怀疑得要许多个月之后了。许多个月!在那以前什么蛛丝马迹早消灭了。

  他突然有了个念头。他穿上了皮大衣,戴上了帽子,走进了大厅,在那儿站了一会,听着那警察缓慢沉重的脚步从外面的人行道上响过,看见他那风灯的光从窗前照过。他屏住呼吸等着。

  过了一会儿他抽开了门闩溜了出去,在身后轻轻关上门,然后开始按铃。大约五分钟他的仆人披着衣服睡眼惺忪地出现了。“对不起,法兰西斯,我只好叫醒你,”他说,走进屋子,“我忘了带钥匙了。是什么时候了?”

  “两点十分,先生。”那人眨巴着眼睛看了看钟说。

  “两点十分?有这么晚了吗?明天早上九点你一定得叫我。我有事。”

  “好的,先生。”

  “今天晚上有人来过没有?”

  “霍华德先生来过,他一直等到十一点,去赶火车去了。”“啊,抱歉没有见到他。他留下什么话没有?”

  “没有,只说他如果在俱乐部没有找到你,到了巴黎会给你写信。”“那就行了,法兰西斯,明天九点别忘了叫我。”

  “不会忘的,先生。”

  那人蹒跚地趿拉着拖鞋往走廊那头走去。

  道林?格雷把大衣和帽子往桌子上一扔,进图书馆去了。他在屋里想着,咬着嘴唇走来走去,走了半小时,然后从书架上取下了那本蓝皮书,翻了起来。“阿兰?坎贝尔,五月市场哈福德街一五二号。”对,要找的就是他。第 十 四 章

  第二天早上他的仆人用碟子端了一杯巧克力进了屋子,打开了窗户。道林睡得很平静,身子往右侧,一只手枕在面颊下,像个玩得太累或是功课做得太疲倦的孩子。

  那人用手拍了他肩膀两次才把他叫醒。他睁开眼睛,唇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好像刚从好梦中惊醒。其实他并不曾做梦,他通夜没曾受到快乐或痛苦的形象惊扰,只有青年时代没有来由的欢笑。那是青春年少最主要的迷人之处。

  他转过身,胳臂斜撑住身子喝着巧克力。十一月的和煦的阳光泻

  进屋来。天空很明朗,空气中的暖意令人愉快,几乎像五月的清晨。昨天晚上的事渐渐迈着沾了鲜血的脚悄悄走进了他的头脑,在那儿以可怕的清晰重新组合出现。他想起了自己经历的痛苦,眨了眨眼。他对巴西尔?霍华德的莫名其妙的憎恨一时又回到他心里,是那种情绪使他杀了坐在桌边的人。他不禁全身发冷。那尸体还坐在那儿,而且现在已是在阳光里。多么可怕!这样阴森森的东西只属于黑夜,不属于白天。

  他觉得像这样老想着那段经历是会让他病倒或发疯的。有些罪恶犯下时远不如回忆时迷人。为了满足自尊心而不是满足热情的那种奇怪的胜利能刺激智力,带来欢乐,比感官获得的任何刺激都更叫人快活。可眼前这事不是那一类,应当把它赶出记忆,用鸦片来麻醉它,扼杀它,否则自己便会被扼杀。

  时钟敲了半点。他用手摸了摸额头,急忙起了床。他比平时更仔细地穿衣打扮,仔细地挑选了领带和领巾扣。戒指也换了几次。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吃饭,品尝着菜肴,对他的仆人谈起一种新式号衣,说他打算给塞尔比的仆人都换上,同时读着信。他对几封信微笑,对三封信却感到厌烦。有一封他读了几遍,然后带着烦恼的表情撕掉了。“可怕的东西,女人的回忆!”这话亨利勋爵曾说过。

  他喝完他那杯黑咖啡,用餐巾慢慢擦着嘴,做了个手势叫仆人等着,便走到桌边,写了两封信。把一封放进了口袋,另一封交给了仆人。“把这信送到哈福德街一百五十二号去,法兰西斯。坎贝尔先生若是不在,就给我找到他的地址。”

  仆人一走他便点燃一枝烟,开始在纸上乱画。先画了几朵花,然后画房子,然后是人脸。他突然发现他画的每一张脸都跟巴西尔?霍华德有一种离奇的相似之处。他皱了皱眉站了起来,走到书架前随手取了一本书。他决定非万不得已不再想那事。

  他在沙发上伸直了身子,看了看那书的封面。是戈蒂埃的《珐琅和浮雕玉》,夏彭铁的日本纸版本,雅克玛蚀刻插图。香橼绿封面,烫金藤架框边,点缀着石榴。是阿德利安?欣格顿给他的。他翻着书页,眼睛落到那首描写拉桑耐的手的诗,那一只冷冰冰的黄色的手“受过磨难不曾洗净”,还有细软的红头发和“牧神的手”。他瞥了一眼自己的尖尖的白皙的手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他又往下翻,翻到了那有关威尼斯的很可爱的几节:

  “高出于光谱般灿烂的颜色,

  珍珠红的酥胸呀,流光溢彩,

  亚德里亚海的爱神维纳斯①,

  从水里探出身子,粉红雪白。

  蔚蓝色海波上的圆顶建筑,

  随着歌曲词句纯洁的轮廓,

  如舞女的胸脯一样地起伏,

  幽幽地唱出了爱情的悲歌。

  船儿向泊位抛出它的缆绳,

  它靠了码头,我也上了岸,

  我来在玫瑰色的城市之滨,

  踏到了一层层大理石上面。”

  多么精美的描写!读着这诗便感到有如坐着黑色的游艇在这粉红雪白的城市的绿色的水道上漂流,游艇的船头漆成银色,船帷在空中飘

  ① 亚德里亚海的维纳斯:指威尼斯。

  荡。那一行行的诗在他眼里就像是往丽多岛驶去时在身后划出的一道道玳瑁蓝的直线。那些突然闪亮的色彩令他想起某些喉部五彩缤纷的鸟儿,它们常绕着窗户如蜂窝般的钟楼飞翔,或是在染有尘灰的阴暗的连环拱廊里庄重优雅地踱步。他半闭了眼往后面一靠反复吟诵着———“我来在玫瑰色的城市之滨,

  踏到了一层层大理石上面。”

  整个儿的威尼斯都包罗在了这两行诗里。他记得经过威尼斯的那个秋天和一次美妙的恋爱,那恋爱刺激他干出了疯狂而有趣的蠢事。风流韵事无处不有,但是威尼斯却像牛津,一直保留了风流韵事背景的地位,而对真正的风流人物说来背景便是一切,或者说几乎就是一切。那时巴西尔和他一起在威尼斯过了一些日子,他狂醉在丁托雷脱①的作品里。可怜的巴西尔,他死得多么惨!

  他叹了一口气,又读起诗来,努力想忘却。他读到在士抹拿的小咖啡馆里飞来飞去的燕子,那儿朝拜过圣地的穆斯林数着琥珀的念珠;裹大头巾的商人抽着带穗的长烟袋彼此郑重地说着话。他读到协和广场的方尖碑,因为被流放到没有阳光的寂寞的地方,流出了花岗石的眼泪,苦苦地怀念着荷花覆盖的尼罗河、狮身人面像、玫瑰红的朱鹭、金爪子的白兀鹰和在冒烟的绿色烂泥里爬行的有绿柱玉色的小眼睛的鳄鱼。他开始玩味着那些其音乐感来自吻脏了的大理石的诗句,它们描写了被戈蒂埃比做次中音的那神奇的雕像,它蹲在卢浮宫斑岩展厅里,被称做“迷人的妖魔”。可是不一会儿那书却从他的手里掉了下来。他开始心神不定,可怕的恐怖传遍了他全身。若是阿兰?坎贝尔不在英国又怎么办呢?到他回来说不定得要许多日子,说不定他还不肯来,那怎么办?一分一秒都悠关着生死的。

  他们曾经是极好的朋友。那是五年前,真可以说是形影不离。后来却突然断了。现在两人在社交场合见了面只有道林?格雷微笑,阿兰?坎贝尔总板着脸。

  阿兰?坎贝尔是个绝顶聪明的年轻人,虽然对视觉艺术并不真正会欣赏。他从诗歌所具有的一点点美感也完全是从道林?格雷那儿学

  ① 丁托雷脱(一五一八—一五九四):文艺复兴时代威尼斯的著名画家。

  去的。他的智力兴趣主要在科学。他读剑桥时在实验室花去了许多时间,在他那一届的自然科学荣誉考试里还曾名列前茅。实际上他最爱的是化学。他自己有一个实验室,常常整天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那叫曾希望他在国会取得地位的母亲很烦恼。而且她有一个模糊的想法,认为化学家①只是开处方的。不过,阿兰?坎贝尔也是个出色的音乐家,玩小提琴和钢琴比大部分业余音乐家都高明。事实上他们俩的结识还是从音乐开始的。音乐之外就是道林?格雷那种说不清的吸引力,那是他想产生就能产生的———事实上就是产生时他也未必意识到。他们是路宾斯坦在贝克夏夫人家表演的那天晚上结识的,以后又常在歌剧院和有精彩音乐演出的地方碰头。两人的亲密友谊持续了十八个月。坎贝尔不是在塞尔比就是在格罗斯文纳广场和他一起。在他眼里,和在别人眼里一样,道林?格雷是生活里一切惊人和美妙的东西的典型。两人之间是否吵过架别人不得而知,可是大家突然注意到两人见了面几乎不说话了。而且似乎凡是有道林?格雷在场的晚会,坎贝尔总是提前离开。还有,坎贝尔也变了———有时变得忧郁了,几乎好像厌恶听音乐,自己更不玩了。别人要他表演,他总借口说太忙于科学,没有时间练。这也的确是事实。他似乎一天比一天更沉醉于生物学,生物学杂志上也还有一两次出现过他的名字,那是关于某些不寻常的实验的。

  道林?格雷要等的人就是他。他每过一会儿就看一看钟。时间好难熬,他激动得可怕。他终于站了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像一个关在笼子里的美丽的动物。他悄悄地大步走着,手却冷得出奇。这种紧张不安叫人受不了。时间爬行着,它的脚似乎是铅块做的,而他却叫狂风吹向黑暗的峭壁的嶙峋的边沿。他明白那下面等着他的是什么东西。他看见了,他颤抖着,用湿漉漉的手死死地按着灼热的眼皮,几乎要把眼球按进眼眶深处去,按瞎了它。没有用。思维吃着它自己的食物,越长越胖。想象被恐怖弄得反常了,像个活物一样痛苦地摔打着,扭曲着,像台上难看的傀儡一样跳着舞,戴着变化的面具的脸向他怪笑。然后,时间对于他停止了,是的,那个看不见、呼吸缓慢的东西再也不爬了,死掉了,而恐怖的思想却在前面飞快地跑着,把狰狞的未来从坟墓里拽出来给他看。他瞪眼望着它,未来把他吓得变成了石头。

  ① 化学家与开处方:英语里 chemist(化学家)还有俗用的意义:可以开处方的药剂师。老太太对于第二义项比较熟,而对本意似乎生疏。

  门终于开了,仆人进来了,他转过无神的眼睛望着他。

  “坎贝尔先生来了,先生。”仆人说。

  他干枯的嘴唇上绽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面颊也有了颜色。“赶快请他进来,法兰西斯。”他感到活了过来。畏怯的心情消失了。

  仆人鞠躬退出。不一会儿阿兰?坎贝尔便进来了。阿兰?坎贝尔一脸不高兴,还有点苍白。那苍白被漆黑的头发和眉毛一衬托更加明显。

  “阿兰,谢谢你。谢谢你来。”

  “我本打算决不进你家门的,格雷。但是你说是什么生死悠关的大问题。”他口气严厉冷淡,说话缓慢而慎重。他坚定审视的目光轻蔑地转向道林。他把手插在阿斯特拉罕的皮大衣口袋里。对招呼他的手势好像视而不见。

  “是的,是生死悠关的大事,阿兰,而且不只一个人。请坐。”坎贝尔在桌边坐下,道林坐在他对面。两人的目光相遇了。道林眼里是无穷的怜悯,他知道自己要干的事非常险恶。

  紧张的沉默。然后他身子往前一靠,说起话来,说得很平静,注意着每一个字在他请来的人脸上产生的效果。“阿兰,这房子顶上一间锁好的屋子里的桌子旁边有一个死人。那屋子除了我别人都进不去。现在他已经死了十个小时。别动,别像那样看着我。那人是谁,为什么死的,是怎么死的,都跟你无关。我要你做的事是———”“住口,格雷,我不想知道下面的话了。你说的话是真是假与我无关。我完全拒绝参与你的事。你还是保留你那可怕的秘密吧,我对于它再也不感兴趣。”

  “阿兰,可它会叫你感兴趣的。这个秘密你必须感到兴趣。我非常对不起你,可我无可奈何。你是唯一能救我的人。我是被迫把你扯到这桩事里来的,我没有别的选择。阿兰,你懂得科学,懂得化学和诸如此类的东西,还做实验。你要做的事不过是把楼上那东西销毁———销毁得一点痕迹也不留。这人进来时没有人看见,实际上别人认为他现在在巴黎,几个月之内不会有人想起他,到有人想起他时这儿必须一点痕迹都没有。你,阿兰,你必须把他和他的东西全销毁,变做一把灰,让我把它撒掉。”

  “你疯了,道林。”

  “啊,我就等着你叫我道林呢。”“你疯了,我告诉你。你疯了,以为我还会动一根指头帮助你;你疯了,竟向我做了这个骇人听闻的自白。不管是什么事,我是决不会参与的。你以为我会为了你拿自己的名声去冒险吗?你干了些什么魔鬼勾当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是自杀,阿兰。”

  “我很高兴听说是自杀。可是是谁逼得他自杀的?我估计是你。”“你还是拒绝为我办这件事吗?”

  “我当然拒绝。我绝对不会跟这事发生任何关系。你以后无论出什么丑我也不管。你是自作自受。你出丑,叫你当众出丑,我是不会难过的。世界上的人那么多你怎么敢选上我来搅和到你这可怕的事里呢?我觉得你应该多懂得一些人的性格。不论你的朋友亨利?华顿勋爵能教给你一些什么玩意,他可没有让你懂得多少心理学。没有东西能引导我帮助你的,你找错人了。找你的朋友去吧,别来烦我。”“阿兰,那是杀害,我杀了他。你不知道他让我受了多少苦。无论我的生活是好是坏,他对我的影响都比哈利大得多。他也许出于无意,但后果是一样的。”

  “杀人!天呀!道林,你竟然弄到了这种地步?我不去告发你,那不是我的事。不过,只要我不参与,你是一定会被捕的。犯罪的人都是因为干了傻事。我决不会插手的。”

  “你一定得插手。等一等,等一等,听我说完。你听着,阿兰,我要求你的只是做一项科学实验。你到医院或停尸房的时候所做的那些恐怖的事并不影响你。你要是在什么可怕的解剖室或是恶臭的实验室发现这人躺在两边有红色的流血槽的铅桌上,你是只会把那东西看做是一个可敬的课题,连头发也不会动一动的,也不会相信你做了什么错事。相反,你说不定还会认为对人类有所贡献,或是在增加着人类知识的总量,满足着智力上的好奇,或是诸如此类的。我要你做的不过是你以前常做的事。实际上毁掉一个尸体不会比你习惯做的工作更可怕。记住,这尸体是我唯一的罪证,只要它被发现我就完了,而你不帮助我它就必然会被发现。”

  “可你忘了,我并不想帮助你。我对这事整个的不关心。它与我毫无关系。”

  “阿兰,我求你了。想象一下我的处境吧。你来之前我几乎吓得昏死过去。有一天你也可能懂得恐怖的滋味的。不!别想那些。单纯从科学的角度来看待这事吧!你不用考虑这科学实验的尸体从何而

  “来吧,阿兰,你得赶快决定。”

  “我不能干这事。”他机械地说,仿佛语句能改变现实。“你必须做,没有选择。别拖延了。”

  他犹豫了一会。“楼上屋子里有火吗?”

  “石棉炉有煤气。”

  “我得先回实验室取点东西。”

  “用不着,阿兰,你不能离开屋子。你需要什么拿张纸开个清单,我让我的仆人坐马车去给你取来。”

  坎贝尔潦潦草草画了几个字,弄脏了,又写上了他助手的地址。道林仔细看了看便条,按铃叫来了仆人,给了他,叫他尽快把东西取回来。大厅门刚一关,坎贝尔神经质地吃了一惊,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到壁炉旁边。他发着寒热,打着寒噤。两人差不多二十分钟没有出声。一只苍蝇在屋里大声地嗡嗡着,钟的滴答像是锤子的敲击。钟声敲了一点,坎贝尔转过身来看着道林?格雷,见他眼里含着泪珠。那张悲伤的脸上似乎有某种纯洁而精美的东西,那东西似乎使他愤怒。“你无耻!绝对地无耻!”他喃喃地说。

  “住嘴,阿兰,你救了我的命。”道林说。

  “你的命?天呀!你那是一条什么命呀!你越来越堕落,最后终于犯罪了。我之所以去做我要做的事,你逼我做的事,心里想的并非是你那条命。”

  “啊,阿兰,”道林叹了口气,含糊地说,“我希望你对我的怜悯能有我对你的怜悯的千分之一。”说话时他转过身站着,望着窗外的花园。坎贝尔没有回答。

  大约十分钟之后有了敲门声,仆人进来了,扛着一个巨大的桃花心木的化学药品箱,很大一卷铂钢合金丝和两个奇形怪状的铁钳。“东西就搁这儿吗,先生?”他问坎贝尔。

  “行,”道林说,“我怕你还得跑一趟,法兰西斯。里士满给塞尔比供应兰草的人叫什么名字?”

  “哈尔登,先生。”

  “是的,哈尔登。你马上去里士满一趟,要见到哈尔登本人,告诉他,这次给我送的兰花要是上次数目的两倍。白花要尽量少,实际上我一朵白花都不想要。今天天气很好,而里士满又是个风景很美的地方,否则我就不会麻烦你去了。”

  “不麻烦,先生。要我什么时候回来?”道林望了望坎贝尔。“你的实验要花多少时间,阿兰?”他平静冷淡地问道。屋子里有第三者在场似乎给了他异常的勇气。坎贝尔皱了皱眉头,咬了咬嘴唇。“大约要花五小时。”他回答。“你如果在七点半回来,时间就足够了,法兰西斯。否则就呆在那儿也可以,只需要把我穿戴的东西安排好就行。今天晚上归你了。我不在家吃饭,不需要你了。”

  “谢谢,先生。”那人说着离开了屋子。

  “现在阿兰,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了。这箱子多重呀!我给你扛上去。别的东西你拿。”他说话很快,带着权威的口气。坎贝尔觉得受到了他的挟持。两人一起离开了屋子。

  他们来到顶楼平台,道林取出钥匙扭动了门锁,却停住了。他眼里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不禁一阵发抖。“我觉得我不能进去,阿兰。”他说。

  “那跟我没有关系,我并没有要求你去。”坎贝尔冷冷地说。道林只开了一半门,看见他的画像在阳光中狞笑,面前放着那张扯下来的帷幕。他想起昨天晚上他平生第一次忘掉了把那要命的画像遮起来。他正想跑上去,却一个寒噤退了回来。

  那画有只手上怎么有讨厌的红色露水湿漉漉地闪着光,好像画布渗出了鲜血。那是什么?多么可怕!———几乎比他所知道的那默默地靠在桌边的东西还要可怕。那东西落在那血污的地毯上的奇形怪状的影子向他说明它还在那儿,一点也没有动,跟他离开时一样。他深深地出了一口气,把门开大了一点,半闭了眼睛侧开头快步走了进去。他决心一眼也不看那死人。他弯下身子拿起那金红两色的帷幕扔在画上。

  这时他停住了。他害怕转过身来。他的眼光落在了面前那帷幕的复杂的图案上面。他听见坎贝尔扛着他干那可怕的工作所需要的沉重的箱子和铁件之类进来了。他开始猜想坎贝尔和巴西尔?霍华德以前是否见过面。若是见过,他们俩彼此印象如何。

  “现在你离开我。”他身后有一个严厉的声音说。

  他一转身便走掉了,只意识到尸体被推回到椅子上,坎贝尔正望着一张发亮的黄脸。他下楼时听见有钥匙在锁里转动的声音。坎贝尔回到图书馆时已经是七点以后很久。他一脸苍白,但绝对平静。“你要我做的事我完成了。”他咕噜说,“现在再见,永远也别再见了。”“你从毁灭里挽救了我,我是决不会忘记的。”道林干脆地说。坎贝尔一离开他便走上楼去。房间里有一股很刺鼻的硝酸味。坐在桌子边的东西不见了。第 十 五 章

  那天晚上八点半,经过精心打扮,扣眼里插了好几朵巴尔马紫罗兰的道林?格雷被鞠着躬的仆人请进了纳波罗夫人的客厅。他前额的神经发狂似地跳动,烦乱得要命,但他躬下身子亲女主人的手时却从容潇洒,一如既往。也许是到了不得不演戏的时候反倒最轻松吧。那天晚上见到道林?格雷的人肯定是看不出他刚经历了一出我们的时代的最可怕的悲剧。他那秀美的手指几乎不可能拿起犯罪的刀子,他那微笑的嘴唇也决不会向上帝呼号。就连他自己也不禁为自己的从容泰然感到惊讶,一时竟深深体会到了双重生活的可怕的欢乐。

  那是一个小小的晚会,是纳波罗夫人匆匆准备的。纳波罗夫人非常聪明,但正如亨利勋爵所描述,是个“真正惊人的丑物的残余”。她曾做过我国一个最沉闷的大使的杰出的夫人。然后她用自己设计的大理石陵墓堂皇地埋葬了丈夫,把女儿嫁给了年龄偏大的富翁,现在她陶醉于法国小说、法国烹调和她能领会到的法国情趣。

  道林是她特别宠幸的人,她总对他说她非常高兴自己早年没有碰见他。“我知道,亲爱的,我是会疯狂地爱上你的,”她常说,“为了你是会把我的小帽扔到风车上去的①。幸运的是我那时无法考虑你,我们的小帽太小,风车又忙于招风,我简直就没有机会跟任何人调情。不过那都得怪纳波罗,他近视得厉害,欺骗一个什么都看不见的丈夫实在没有趣味。”

  他今天晚上的客人都相当沉闷。她用她那把已有点破烂的扇子遮住脸向道林解释说,事实是她一个已经出嫁的女儿非常突然地要来和她同住,更糟糕的是把她丈夫也带来了。“我认为这是很不孝顺的,我亲爱的,”她悄悄说,“当然,我从宏堡回来之后每年夏天都到她们那儿去住,像我这样的老太婆有时总需要点新鲜空气。何况事实上是我让

  ① 把小帽扔到风车上:此话英文原文是从法语 jeterson bonnetpar-dessusle moulin)((女人)行为放荡,不顾廉耻)直译而成,此处只好直译。

  她们振作起来的。你不知道她们在那儿过的是什么生活。那是纯粹的不掺假的乡村生活。早上起得早,因为事情多;晚上睡得早,因为少操心。那一带从伊莉莎白女王时代起就不曾出现过丑闻。因此他们吃完晚饭就睡觉。你别坐到他们俩任何一个旁边,坐在我旁边让我高兴高兴吧。”

  道林喃喃地说了一句漂亮的赞美之辞,打量了一下房间。不错,这晚会肯定会沉闷。两个他从没有见过的陌生人,另外就是恩内斯特?哈罗顿,一个普通中年人,伦敦俱乐部里俯拾即是的那一类,没有敌人,却从头到脚不招人喜欢。罗克斯顿夫人,一个过分考究穿戴的四十七岁的妇女,鹰钩鼻子,老在让自己处于不利地位,可是因为平庸得出奇,没有人肯相信对她不利的话,这叫她很失望。还有尔林太太,一个好事的小人物,大舌头,挺好玩的。还有阿丽丝?查普曼夫人,女主人的女儿,一个邋遢的笨姑娘,长一张典型的不列颠脸,叫人见过就忘掉。她的丈夫,一个长白色络腮胡子的红脸汉子,给人的印象是:全无节制的快活可以弥补全无头脑之不足,跟他那个阶层的许多人一样。道林颇为懊悔来到了这里,直到纳波罗夫人看了看高踞在壁炉架上的曲线繁多的镀金大时辰钟叫道:“亨利?华顿晚得太可怕了!我今天早上打发人去碰碰运气请他,他答应了决不让我失望的。”哈利要来,这也可算一点安慰。等到门一打开听见他那好听的声音为自己慢条斯理的解释增添魅力时,他再也不感到厌倦了。在餐桌上他什么都吃不下。盘子一个一个传走,他一样都没有碰。纳波罗夫人不断骂他,说那是对她的厨师阿道尔夫的侮辱,他是专门为他配的菜。亨利勋爵也不时地从桌子对面打量他那落落寡欢的样子。管家不时地给他杯子里斟香槟酒。他急切地喝着,却越喝越口渴。“道林,”亨利勋爵终于在上肉冻的时候说话了,“你今天晚上怎么啦?那么没精打采的。”

  “我相信他是害相思病了,”纳波罗夫人叫道,“他怕告诉了我我会嫉妒。他没有错,我是会嫉妒的。”

  “亲爱的纳波罗夫人,”道林笑了起来,喃喃地说,“我已经一个礼拜没有恋爱了。实际上是从费罗尔夫人离开伦敦之后便开始的。”“你们男人怎么会爱上那样的女人!”老太太叫了起来。“那是因为她记得你还是小姑娘时的样子,纳波罗夫人。”亨利勋爵说,“她是我们和你穿短褂的时代之间的中间环节。”“她根本不记得我穿短褂的时代,亨利勋爵,可三十年前她在维也纳时候的情况我倒记得,记得她那时袒胸露背到了什么程度。”“她现在还是袒胸露背,”他回答,用细长的手指取了一个橄榄,“她穿上时髦长袍的时候就像本精装本的法国坏小说。她确实了不起,充满了意外。她家庭之爱的能力异乎寻常。她第三任丈夫去世时她的头发因为伤心而变成了金色。”

  “你怎么这么刻———哈利!”道林叫道。

  “那是一种最浪漫的解释,”女主人哈哈大笑,“可你说她的第三任丈夫,亨利勋爵!你不是说费罗尔是第四任吧?”

  “当然是的,纳波罗夫人。”

  “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你问格雷先生去吧,他是她最亲密的朋友之一。”

  “是吗,格雷先生?”

  “她是这样向我肯定的,纳波罗夫人,”道林说,“我问过她,是否像纳伐尔的玛格丽特一样把几任丈夫的心都用香料保存起来挂在腰上。她说没有,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心。”

  “四个丈夫!感情太丰富,我敢说。”

  “感情太大胆,我告诉她。”道林说。

  “哦,她可是干什么事都大胆,我亲爱的。费罗尔长得怎么样?我不认识。”

  “绝代佳人的女人的丈夫属于罪犯阶级。”亨利勋爵啜着酒说。纳波罗夫人一扇子打去。“亨利勋爵,难怪全世界都说你坏,现在我不会怀疑了。”

  “全世界,哪个世界?”亨利勋爵一抬眉头,问道。“那只能是人世以外的世界。”

  “我认识的每一个人都说你坏透了。”老太太摇着头叫道。好一会工夫亨利勋爵都板着脸。“这太过分了,”他终于说,“现在人们在背后议论人的方式太过分,虽说说的倒是地道的、绝对的真话。”

  “你看他是不是无可救药?”道林从椅子上往前倾过身子叫道。“但愿如此,”女主人笑着说,“不过你们如果真这么好笑地崇拜费罗尔夫人,我就得再结一次婚,赶赶时髦了。”

  “你决不会再结婚的,纳波罗夫人,”亨利勋爵插嘴说,“你以前太幸福。女人再结婚总是因为讨厌原来的丈夫;而男人再结婚则是因为太爱原来的妻子。女人希望碰上好运,男人却拿好运去冒险。”“纳波罗并不是十全十美。”老太太说。“他要是十全十美你就不会那么爱他了,我亲爱的夫人,”对方回答,“女人爱我们因为我们有缺点。我们让她们折磨够了,她们就什么都原谅了我们,连我们的聪明才智也都原谅了。我担心说了这话你是再也不会请我吃饭了,纳波罗夫人。不过我说的是大实话。”“当然是大实话,亨利勋爵。我们女人若不爱你们的缺点,你们还能过日子吗?可不就成了一帮倒霉的单身汉了。不过那也改变不了你们什么。如今结了婚的人都过得像单身汉;单身汉都过得像结了婚的人。”

  “世纪末日。”亨利勋爵喃喃地说。

  “地球末日。”女主人说。

  “我倒希望是地球末日。”道林叹了一口气,“生活是一个巨大的失望。”

  “啊,我亲爱的,”纳波罗夫人叫道,戴着手套,“别对我说是你活够了。谁说这种话,一听就知道是生活叫他享受够了。可是你是天生做善良人的———你那样子就善良。我得给你找个好老婆。亨利勋爵,你觉得格雷先生是否该结婚了呢?”

  “我一直都这么对他讲的,纳波罗夫人。”亨利勋爵鞠了一个躬,说道。

  “那好,我们得给他找个好对象。我今天晚上要把德布瑞整个想一想,把可以入选的女士们开个清单。”

  “还注明她们的年龄吗,纳波罗夫人?”道林问。

  “当然略加编辑,注明年龄。可是不宜操之过急。我要求弄得像晨报上所说:珠联璧合。希望你们俩白头偕老。”

  “人们一谈幸福婚姻就说些什么废话呀!”亨利勋爵叫道,“男人跟任何女人都可以幸福,只要不爱她就行。”

  “啊!好个愤世嫉俗的家伙!”老太太向罗克斯顿太太点了点头,推开椅子叫道。“你必须很快再来和我吃一顿饭。你真是一剂优秀的补药,比安德鲁爵士给我开的药方好得多。不过你得告诉我你愿意跟什么样的人来往。我希望大家玩得高兴。”

  “我喜欢有明天的男人和有昨天的女人,”他回答,“你认为那会弄成个妇女会吗?”

  “很可能。”她笑着站起身来,“一千个原谅,我亲爱的罗克斯顿夫人,”她又说,“我没注意到你的烟还没抽完。”“没有关系,纳波罗夫人。我抽得太多了。以后得管着点自己。”“求你别那样,”亨利勋爵说,“节制是个要命的东西。适度只算是便餐,过度才称得上是筵席。”

  罗克斯顿夫人好奇地瞥了他一眼。“你得找个下午来给我解释解释,亨利勋爵。这似乎是个挺迷人的理论。”说时她已经走出屋子。“现在,你得小心,别老谈你们那些政治和飞短流长的话,”纳波罗夫人在门口说,“你们要老谈下去我们就会在楼上拌起嘴来的。”男人们笑了,查普曼先生庄重地站了起来,从餐桌这头走到了那头坐下。道林?格雷换了个位子,坐到了亨利勋爵旁边。查普曼先生开始高谈阔论,谈起议会的情况。他对他的政敌嗤之以鼻,在他一阵阵抨击之中一再出现“空谈家”这个叫英国人觉得恐怖的词和一个做装饰用的粗野的字。他在思想的高峰挂起了英国的米字旗,从遗传得来的民族愚昧被表现为严格意义上的社会堡垒———他戏称之为英国人的常识。

  亨利勋爵嘴角卷起一个微笑,转身望着道林。

  “你好过些了吗,亲爱的?”他问,“你吃饭的时候似乎有点不舒服。”

  “我很好,哈利,只是疲倦罢了。”

  “昨天晚上你很可爱的。那小公爵夫人对你挺痴情,她还说要到塞尔比御苑去呢。”

  “她答应了二十号来。”

  “蒙茅斯也去吗?”

  “是的,哈利。”

  “蒙茅斯叫我非常厌烦,几乎和叫她厌烦一样。公爵夫人很聪明,作为女人是太聪明了一点,缺少那种难以言传的阴柔的美。偶像身上的黄金何以宝贵?因为它有一双泥脚。公爵夫人的脚很美,但不是泥做的。你要是喜欢,可以叫做瓷脚。瓷脚是烧出来的,没有烧掉的东西就锻炼硬了。她阅历丰富。”

  “她结婚多久了?”道林问。

  “亿万年了,她告诉我。按贵族名录看有十年了吧。但是和蒙茅斯过十年也就跟亿万年差不多。还有谁要来?”

  “威廉一家,拉格比夫妇,女主人,杰佛里?克劳斯顿,我问过格罗特里安勋爵,都是常客。”

  “我喜欢格罗特里安,”亨利勋爵说,“许多人不喜欢他,可我觉得他挺可爱。他有时穿着打扮过分考究,但确实受过过分的教育,永远可以以此弥补不足。他属于很时髦的一类人。”

  “可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来,哈利。他可能要陪他父亲到蒙特卡罗去。”

  “啊!亲人,多么累赘的东西!设法让他来吧!顺带问你一声,你昨天晚上很早就溜了,十一点就没有了影子,你到哪儿去了?直接回家了吗?”

  道林瞥了他一眼,皱了皱眉头。“没有,”他终于回答,“我差不多三点才回家。”

  “去俱乐部了?”

  “是的,”他回答,然后咬了咬牙。“不,不是那意思。我没有去俱乐部。我在散步。究竟做了什么我忘了……你怎么这么刨根问底的,哈利!你老是想知道别人在做什么。可我老是想忘掉自己做了什么。你若是要想知道确切时间的话,我是两点半才回到家的。忘了带钥匙,还让佣人开了门。你要是想落实旁证,可以找他查询。”亨利勋爵耸了耸肩,“我亲爱的朋友,好像我真有兴趣调查似的!咱们到大厅去吧。你出了什么事,道林,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今天晚上你很反常。”

  “你别管我,哈利。我想发脾气,情绪不好。我明天或后天去看你。我就不上楼去了,向纳波罗夫人给我做个解释。我回家去了,非回去不可了。”

  “好了,道林,我相信明天喝茶的时候会见到你。公爵夫人来了。”“我争取去,哈利。”他说着便离开了屋子。坐车回家的路上,他意识到他以为已经扼杀的恐怖又回来了。亨利勋爵偶然的追问一时乱了他的方寸,他希望自己能够平静。危险的东西必须消灭。他眨了眨眼。一想起那事他心里就烦。

  可是事情还得做,他明白。他锁上图书馆之后打开了那个放着巴西尔?霍华德的外衣和提包的秘密箱子。火燃得正旺,他加了一大块柴上去。布料和皮革燃烧起来,那臭味非常难闻。他花了三刻钟才烧完。他觉得虚弱难受,在一个透花铜香炉里烧了一些阿尔及利亚香锭,又用麝香味的凉悠悠的醋洗了手和前额。

  他突然惊了一下,眼里发出奇怪的光,神经质地咬着下嘴唇。两扇窗户之间有一个黑檀木的佛罗伦萨大珍品橱,镶嵌着象牙和蓝色的青金石。他望着它,仿佛它是什么可以叫人入迷和害怕的东西,好像里面有什么他渴望却又几乎憎恶的东西。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一种疯狂的欲望攫住了他。他点燃一支香烟,又扔掉了。他的眼皮耷拉下来,长睫毛几乎挨到了面颊。但他仍然望着那珍品橱。最后他离开了他躺着的沙发,走到那柜橱前,打开门按了一下一个秘密弹簧。一个三角形的抽屉慢慢伸出。他的指头本能地向它伸了进去,抓住了什么东西。是一个精工细作的中国盒子,黑漆洒金,侧面有波浪形图案,丝绦上悬着水晶球,金属丝辫子做穗。他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种绿色的药膏,带蜡样的光,香味浓得特别而且经久不散。

  他犹豫了一会儿,脸上有一种离奇的呆滞的微笑。然后仿佛这屋子热得要命似的颤抖了一下,打起精神,望了望钟。还有二十分钟十二点。他把盒子放了回去,关上了橱门,进了卧室。

  午夜的钟声震动着黑暗的夜空,道林?格雷悄悄地溜出了屋子。他已穿上了普通人的衣服,脖子上围了一张大围巾。在邦德街他见到一辆马匹状态良好的小马车,叫住了,低声告诉了车夫地址。车夫摇摇头。“太远了。”他咕噜道。

  “给你一个金币,”道林说,“赶得快就再加你一个。”“行,先生,”马车夫说,“一个小时准到。”他收好钱,赶着马掉了个头,向着河边的方向疾驰而去。第 十 六 章

  冷雨开始下了起来。浓雾里街灯模糊,透着阴森。客栈酒吧之类已在打烊,模模糊糊的一群群男女在门口进出。酒吧里飘出刺耳的笑声,还有争吵和醉汉的叫嚣。

  道林?格雷帽檐遮住前额,身子靠在车座上,用没精打采的眼睛望着这巨大城市的耻辱形象,嘴里不时地重复着亨利勋爵和他第一次见面时说的话:“以感官治疗灵魂,以灵魂治疗感官。”是的,秘密就在这里。他常常试验这个道理,现在又要去试验了。那儿有鸦片馆,可以买到忘却。那是恐怖的巢穴,在那儿可以用新罪恶的疯狂毁掉旧罪恶的记忆。

  月亮低低地挂在天上,像一个黄色的骷髅头,偶然有奇形怪状的云伸出长胳臂把它遮住。煤气灯渐渐稀少,街道更窄更暗了。马车夫有一次赶错了路,只好回头走了半英里。马匹在水洼处溅起水花前进,身上冒着热气。小马车两侧的窗户上弥漫着浓雾,像灰白的法兰绒。“以感官治疗灵魂,以灵魂治疗感官!”那话在他耳里至今还是那么响亮!他的灵魂肯定已经十分令人作呕,用感官真能治疗吗?他流了无辜者的血,能弥补吗?啊,无法弥补。但是,原谅虽不可能,遗忘却是可能的;他决心遗忘,把那东西踩熄,砸碎,像砸碎一条咬了自己的蛇一样。老实说,巴西尔有什么权利向他说那些话?是谁让他做别人的法官的?他说了很可怕、很难听的话,决不能容忍。

  小马车继续前进,他似乎觉得每一步都在减慢。他捅开天窗①催车夫加快速度。可怕的欲望咬啮着他。他的喉头在燃烧,秀美的手在神经质地颤抖。他用手杖疯狂地打马,车夫哈哈大笑,甩了一鞭子。他也笑了起来。车夫倒沉默了。

  路似乎无穷无尽。街道像趴着的蜘蛛布下的黑色的网,沉闷得叫

  ① 天窗:这种小马车的车厢在前,马车夫座位在后上方。要说话得通过客人头顶的天窗。顾客在前,所以可以用棍子打到马。

  他受不了。雾更浓了,他感到害怕。

  然后他们经过了寂寞的烧砖场。这儿的雾要稀薄一些,他可以看见奇怪的瓮形的砖窑喷着扇形的橘红色的火苗。他们经过时有狗在叫。远处的黑暗里有迷路的海鸥尖唱着。马在一条车辙上打了一个趔趄,绕到一边,又开始奔跑。

  不一会儿他们离开了泥土路,在粗粗铺成的街面上哒哒地跑着。大部分窗户已经关闭,奇形怪状的影子偶然投在还有灯光的百叶窗上。他好奇地观察着:他们的影子移动着,像巨大的木偶,像活物一样做着姿势。他讨厌它。他满肚子堆着愤怒。转过街角时有一个女人站在敞开的门前向他们大叫,两个人跟着马车赶了大约一百码。马车夫对他们挥了一鞭子。

  据说激情使人的思想做圆圈运动。因为可怕的愠怒,道林?格雷咬紧的嘴唇肯定曾一再重复过那些关于灵魂和感官的微妙话语,直到他已充分理解了它的含义。那话充分地表现了他当时的心情,又以理智赞同了那种冲动———即使没有理智赞同,那冲动也会支配他的脾气的。疯狂的求生欲望———人的最可怕的欲望———把每一根颤动的神经和纤维都调动了起来。那唯一的思想爬满了他脑子里的每一个细胞。丑恶原先虽使他仇恨,却能使事物变得真实,现在正因此而可爱了起来。丑恶才是唯一的现实。那粗野的争吵,那些可厌的下流处所,混乱生活的暴戾恣睢,盗贼和不法之徒的邪恶,都比艺术的美好形象和歌曲的朦胧影子给人以更明确更真实的印象,因而更加鲜明生动。他想追求忘却,需要的正是那东西。三天后他就自由了。

  马车夫在一条黑暗的胡同口带住缰绳,车晃了一下。黑色的船桅从低矮的房顶和凌乱的烟囱背后露了出来。一圈圈白色的雾像白帆的幽灵飘进场地。

  “就在这附近吧,先生?”马车夫从天窗沙哑地问。

  道林惊醒了,四面看了看。“行了。”他回答。他匆匆下了车,给了马车夫答应给的赏钱,急忙往码头走去。一只商船船尾有几点风灯,灯光映在水洼里摇晃着、碎裂着。一艘正离港的煤船上晃过来一股红色的光。路面黏糊糊的,像件湿漉漉的雨衣。

  他急忙往左边走去,还不时地回头看看,怕有人跟踪。七八分钟之后他来到了一幢塞在两座灰暗的工厂之间的破烂的小建筑面前,那建筑最高的窗户里有一盏灯。他站住了,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敲了敲门。不一会儿他听见了过道里的脚步声。门链上的插销抽掉了,门轻

  “那野猫肯定在那儿。现在他们这儿不要她了。”

  道林耸了耸肩。“恋爱的女人我腻味透了。仇恨的女人倒有意思些。而且那边的货要好些。”

  “也差不多。”

  “我喜欢那边。跟我来喝一杯吧。我一定得喝点东西了。”“我什么都不想喝。”年轻人喃喃地说。

  “那没有关系。”

  阿德利安?欣格顿疲劳地站了起来,跟着道林来到柜台边。一个戴破烂的大头巾穿破烂的长大衣的欧亚混血儿对他们露出个可怕的微笑,把一瓶白兰地和两只酒杯塞到他们面前。几个女人侧着身子挨了起来,咭咭呱呱说着话。道林拿背对着她们,低声对阿德利安?欣格顿说了几句。

  一个歪扭的笑在一个女人脸上拧动,像一把马来刀子。“我们今天晚上可真荣幸。”她尖刻地说。

  “看在上帝的分上,别来和我说话。”道林跺着脚叫道,“你要什么?钱吗?给你。别再跟我说话。”

  那女人湿润的眼睛里闪出两星红色的火花,却随即消失了,又变得呆钝无光。她脑袋一甩,用贪婪的手指拾起柜台上的钱币。她的伙伴们嫉妒地望着她。

  “没有用,”阿德利安?欣格顿叹了一口气,“我不想回去了。回去有什么用?我在这儿挺快活的。”

  “你缺什么就给我写信,好吧?”道林犹豫了一下说。

  “说不定会写的。”

  “晚安,那就———”

  “晚安。”年轻人回答,上楼去了,一面用手巾擦着焦干的嘴唇。道林一脸痛苦走到门口。他刚一撩帘子,刚才收了他的钱的女人从涂了口红的嘴唇里爆出一声怪笑。“魔鬼勾当走了!”她沙哑地打着嗝说。

  “去去去!”他回道,“别那么叫我。”

  她用指头打了一个榧子。“你喜欢别人叫你英俊王子,是吗?”她对他身后大叫。

  这一叫,那打瞌睡的水手便跳了起来,疯狂地四面张望。水手听见了大厅的门关上的声音,仿佛追踪似的冲了出去。

  道林?格雷在""细雨中沿着码头走着。他和阿德利安?欣格顿的邂逅激动了他。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该对那年轻生命的败坏负责,巴西尔?霍华德倒是那么说的,说得尖锐,不留情面。他咬了咬嘴唇,目光也露出悲凉。可是,说到底,那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人的生命太短暂,为什么要把别人的错误揽到自己肩上。每个人都过着自己的生活,都为之付出代价。唯一的遗憾是为了同一个错误不得不老付出代价。的确,人老是在付出代价。命运在和人打交道时从来不关上账本。心理学家告诉我们,人对罪恶(或是人世称做罪恶的东西)的热情有时可以强有力地控制了天性,似乎能使身上的每一根纤维,脑子里的每一个细胞都产生可怕的本能冲动。在这个时候人们就失去了自由意志。他们像机器人一样走向可怕的结局,无法选择,良心或是被杀死了,或是虽然活着却只使背叛与不服从产生魅力,引人迷恋。因为神学家不疲倦地告诉我们,一切的罪恶都来自不服从。那天上的精灵,邪恶的启明星①就是因为不服从才从天堂堕落的。

  道林?格雷匆匆地走着,他感情冷淡,心灵污秽,只想着罪恶,灵魂渴望着反叛。他越走越快,但他刚穿进一道暗淡的拱门,想抄他常抄的近路去到他想去的肮脏地方时,却发现突然被人从背后抓住了。他还来不及自卫,已经被按在一堵墙上,一只粗暴的手掐住了他的咽喉。他死命地挣扎,用可怕的力量扳开了手指,却立即听见手枪喀地一响,看见一枝闪亮的枪管对准了他的脑袋。一个阴暗的形象面对着他,是个结实的矮个儿。

  “你要干什么?”他喘着大气说。

  “别出声,”那人说,“一动就毙了你。”

  “你疯了,我什么事得罪你了?”

  “你毁了西比尔?苇恩的生命。”他回答,“西比尔?苇恩是我姐姐。她是自杀的,这我知道,可你得对她的死负责。我发过誓要拿你抵命。我找了你多少年,总找不到线索。两个可能描述你情况的人都死了。我对你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一个绰号:英俊王子,她常用那名字叫你。今天晚上我偶然听见那名字了。向上帝祈祷吧,今天晚上就是你的死期。”

  道林?格雷害怕得要命。“我从来不认识她,”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她这个人。你疯了。”

  ① 启明星:西方神学认为启明星就是撒旦。

  “你最好是承认自己的罪行,因为正如我是詹姆士?苇恩一样,你就是今天晚上的死鬼。”那一刻真可怕!道林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跪下!”那人咆哮道,“我给你一分钟祈祷———没有多的。我今天晚上就上船去印度。我得先宰了你。一分钟,再也不多给。”道林两手下垂,吓得全身都瘫软了,不知道如何是好。突然一个渺茫的希望闪过他的脑际。“住手,”他叫道,“你姐姐死了多久了?告诉我,快!”

  “十八年,”那人说,“你问这干吗?死了多久有什么关系?”“十八年!让我到灯光下面去,你看看我的脸。”

  詹姆士?苇恩犹豫了一下,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然后他揪住道林?格雷出了拱门。

  灯光虽然暗淡,而且被风吹得闪烁不定,却已经让他看见了他几乎要犯下的可怕的错误。因为他想杀的人那张脸还像孩子一样青春韶秀,像少年一样一尘不染,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年纪,并不比多少年前他和他姐姐分手时姐姐的年龄大多少———即使大一点的话。他显然不是毁灭了他姐姐生命的那个人。

  他放松了手,倒退了几步。“上帝呀,上帝呀!”他叫道,“我几乎杀了你!”

  道林?格雷吁出了一口长气。“你差点犯下可怕的罪呢,老兄。”他严厉地望着他,说道,“这应该成为你的一个教训,别去报什么仇了。”

  “对不起,先生,”詹姆士?苇恩咕噜道,“我误会了。我在那个鬼鸦片馆里偶然听见的一个字就让我犯了错误。”

  “你最好回家把枪收好,否则会惹麻烦的。”道林说完转过身,慢慢往街那头走去。

  詹姆士?苇恩恐怖地站在路上,全身发着抖。不一会儿,刚才沿着滴水的墙壁悄悄走来的一个黑影来到了明处,偷偷到了他身边。他觉得一只手放到了他的手臂上,吃了一惊。那是在酒吧喝酒的一个女人。“你怎么没有杀掉他?”她把她那张憔悴的脸逼到他面前,咝咝地叫道,“你从达理那儿冲出来我就知道你在追他。你这个傻瓜!你该杀掉他的。他钱多着呢,他可是坏透了。”

  “我要找的不是他,”他回答,“我不要别人的钱。我要的是一个人的命。那人现在总该有四十岁了。这人比孩子大不了多少。感谢上帝,我手上没有沾上他的血。”那女人尖刻地笑了笑。“不比孩子大多少,”她哼了一声,“听着,伙计,英俊王子把我弄成现在这样已经差不多十八年了。”“你撒谎!”詹姆士?苇恩叫道。

  她举手指着天,“我对上帝保证我说的是真话。”她叫道。“对上帝保证?”

  “要不是真话就叫我变成哑巴。到这儿来的人里数他最坏。他们说他把自己卖给了魔鬼,换来了一张漂亮面孔。我遇见他已经差不多十八年了,从那以后他没有多大变化。我的变化就大了,”她做出个叫人作呕的笑,加上一句。

  “你发誓?”

  “我发誓。”她那扁嘴做出嘶哑的回答。“可你别让他知道是我告诉你的,”她嚎叫道,“我怕他。给我点钱住栈房吧。”他咒骂了一声甩脱了她,向街角跑去。但是道林?格雷已经不见了。他再回头一看,那女人也不见了。

  强迫他去用铲子。他也只配用铲子。”

  “那么,该怎么叫你呢,哈利?”她问。

  “叫他诡辩大王。”道林说。

  “一听这名字我就知道是他。”公爵夫人叫了起来。

  “我却不愿听。”亨利勋爵哈哈大笑,倒到椅子上。“总得有个招牌的。可这个招牌我不要。”

  “大王是不能退位的。”美丽的小嘴发出了警告。

  “那你是要我卫冕吗?”

  “没错。”

  “我预言明天的真理。”

  “我选择今天的谬误。”她回答。

  “你让我缴械投降了,格拉蒂丝。”眼见她要耍犟脾气,他叫道。“我缴你的盾,不缴你的枪,哈利。”

  “我从不在美人面前耍枪的。”他一挥手叫道。

  “那你就错了,哈利。相信我,你把美看得太重要。”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我承认我认为美比善好;可另一方面,也承认善比丑好,在这个问题上我也无人能比。”

  “丑难道算是七宗罪之一吗?”公爵夫人叫道,“你把兰花比做七宗罪又怎么解释?”

  “丑是七大德行之一,格拉蒂丝。你是个优秀的保守派,可不能低估了丑。啤酒、《圣经》和七宗罪造成了今天的英格兰。”“那么你不爱英格兰吗?”她问道。

  “我就住在英格兰。”

  “是为了更便于指责她。”

  “你难道想我照欧洲的说法指责她?”他问。

  “他们怎么说我们?”

  “他们说达丢夫①移民到了英国,开了个店。”

  “那就是你的店吧,哈利?”

  “我奉送给你。”

  “我用不上。那店太规矩。”

  “你用不着害怕,我们的同胞们听不出是谁家的店的。”

  ① 达丢夫:法国著名喜剧家莫里哀的喜剧《伪君子》的主角,是伪君子的典型。

  第 十 八 章

  第二天他没有离开屋子。实际上是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死亡的恐怖叫他烦恼不堪,同时他对生命又并不在乎。一个念头开始控制了他:有人在跟踪他,要困住他,抓住他。窗帘在风里一动他就发抖;枯萎的叶子吹落在窗户上,他觉得那叶子便是自己已放弃的决心和疯狂的悔恨。他一闭眼就看见那水手的脸隔着结满雾露的窗玻璃盯着他。恐怖似乎再一次攫住了他的心。

  但那也可能不过是自己的幻想。幻想把复仇从黑夜里呼唤了出来,把惩罚的狰狞形象唤到了他的眼前。现实的生活一片混乱,但是那想象中却有一个东西合乎逻辑得可怕。是想象促使悔恨追踪着罪恶;是想象使每一个罪恶生出一大群奇形怪状的玩意来。不过在平常的实际生活里坏人并不受到惩罚,好人也并无好报。成功为强者夺得,失败被强加到弱者身上,如此而已。何况即使有了陌生人在这房子里活动,仆人和看守人也会发现的。花坛上出现了脚印花匠就会报告。没有错,那不过是幻觉。西比尔?苇恩的弟弟并没有回来杀他;他已经上了船,将要在某个冬季的海洋里沉没,至少是不会来杀他了。而且,那人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他那年少的面具救了他。不过,这也还是幻想。良心能造成这样恐怖的幻影,赋予它可见的形象,让它在他面前活动,多么可怕!如果他的罪恶的影子日日夜夜从寂静的角落里窥伺他,在秘密的场合嘲笑他,在他坐在筵席上时对他的耳朵说悄悄话,在他睡着之后用冰凉的手指惊醒他,那么他的生活会怎么样!这个念头一钻进他脑子,他就恐怖得满脸煞白,空气也似乎突然冻结了。哦!他是在什么样疯狂的时刻杀死了他的朋友的!那场面回忆起来多么可怕!他又看见了那场面,每一个恐怖的细节都带着更大的恐怖回到他身边。他的罪恶的影象缠着血红的绷带从时间的黑窟窿里升了起来,形象狰狞。六点钟亨利勋爵来到他家,发现他哭得似乎心都要碎了。

  他是第三天才敢出门的。冬季清晨那清凉的、带着松树香味的空气里有点东西恢复了他快活的情绪和生活的热情,但带来变化的也不仅是周围的物质条件。他的天性也反抗过分地痛苦,痛苦破坏了他天性的平静,他的细致精美的脾性总有这种要求。他的激情要求他宁折不弯,若不能消灭对手宁可死亡。浅薄的爱情和浅薄的悲伤可以存活,而伟大的爱情和伟大的悲伤因其丰富充分而受到破坏。而且他已经相信骚扰着他的不过是恐怖引起的想象而已。现在他回忆起自己的恐惧已带着几分自怜和不少的轻蔑了。

  早饭后他和公爵夫人在苑囿里散了一小时步,然后便驾车通过猎苑去参加狩猎队的活动。浓重的寒霜像盐一样覆在草上,天空是一个倒扣的蓝色金属碗,长有芦苇的平湖边沿已经结了一层薄冰。他在松树林的边沿看见公爵夫人的哥哥杰弗里?克劳斯顿从枪上退下了两颗空弹壳,便跳下车,叫马夫把马带回家,自己穿过凋萎的羊齿植物和杂乱的灌木丛向客人走去。

  “打得还好吗,杰弗里?”他问。

  “不怎么样,道林,我估计大部分鸟儿都到开阔地去了。我相信午饭后到了那边猎场会好一些。”

  道林在他旁边信步走着。空气带着清香,沁人心脾,树林闪着褐色和红色的光。赶山人嘶哑的吆喝不时传来,随之而来的是砰砰的枪声。这些都叫他着迷,给了他解放的欢乐。一种无忧无虑、逍遥自在之感弥漫了他全身。

  一只兔子突然从他们前面二十码处的枯草丛后惊了起来,尖尖的黑耳朵竖起,长长的后腿蹦着,向一丛冬青树逃去。杰弗里爵士端起枪。但是说也奇怪,那动物优美的动作却迷住了道林?格雷,他立即叫道:“别打死它,杰弗里,放它一条生路。”

  “你怎么瞎说,道林!”他的伙伴笑了,兔子往树丛蹿时他开了枪。两声叫喊同时传来。一个是兔子的痛苦的尖叫,声音很可怕;一个是人类的痛苦的号叫,更可怕。

  “天呀,我打中赶山的了!”杰弗里爵士叫了出来,“那家伙怎么这么傻,赶到枪口前面去了。别再开枪了!”他放开喉咙大叫,“有人受伤了。”

  总守林人拿了一根棍子过来了。

  “在哪儿,先生?在哪儿?”他高叫。这一路的枪声停止了。“这儿,”杰弗里爵士气呼呼地回答,急忙向树丛跑去。“你怎么不把你的人管住?我今天这一场打猎可叫你糟蹋了。”他们俩拨开摇晃的柔软的枝条往冬青树丛跑去,道林?格雷望着。不一会儿两人便出来了,拖着一个人来到阳光里。由于恐怖,他转开了脸。他仿佛觉得自己走到哪儿哪儿就有灾祸。他听见杰弗里问那人是否死了,看林人回答是的。他眼前的树林似乎突然长出了许多面孔,还有千百双脚的杂沓的步履,低低的嗡嗡的人声。一只红铜色胸脯的锦鸡扑着翅膀从枝条间掠过了头顶。

  过了一会儿———他那烦乱的心感到似乎是无穷无尽的痛苦———一只手放到了他的肩上。他大吃一惊,回头一看。

  “道林,”亨利勋爵说,“我看还是叫他们今天别再打猎了吧,再打就不成话了。”

  “我希望永远别再打猎了,哈利,”他痛苦地回答,“整个的事都狠毒、残忍。那人……”

  他无法把这句话说完。

  “我怕是死掉了,”亨利勋爵回答,“一仓子弹全打到他胸口上,一定是几乎立地死掉的。来吧,咱们回家去。”

  两人沿着小路差不多走了五十码远,没有做声。然后道林看着亨利勋爵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是个不祥之兆,哈利,非常不祥。”“什么不祥之兆?”亨利勋爵问道,“哦!大概是这个事故吧。我亲爱的朋友,那是无可奈何的事,得怪那人自己。他怎么跑到枪口前面去了?而且这跟我们也没有关系;杰弗里有点狼狈,当然。把赶山人身上打些窟窿也糟糕,会叫人说他枪法不行。其实杰弗里的枪法并不错。不过,再说也没有用了。”

  道林摇摇头。“是个不祥之兆,哈利。我觉得好像我们之间会有人遇上可怕的事。也许就是我。”他做了一个痛苦的手势,用手捂住了眼睛,加上一句。

  年长些的人笑了起来。“世界上唯一的大不幸是厌倦,道林。那才是不可原谅的罪孽。但是我们不会厌倦,除非有人吃饭时拿这事唧呱个没有完。我要禁止他们再谈。至于兆头嘛,世界上就不存在兆头这个东西。命运女神是不派先行官通知我们的。她太聪明,或是太心狠,她不会的。何况,你还能发生什么事?人们想要的东西你全有,无论是谁,要是能和你交换地位,都会非常高兴的。”

  “可我愿意跟任何人交换地位,哈利。别那么笑,我说的是真话。就连刚才给打死的农民也比我强呢。我并不怕死,叫我害怕的是死亡的威胁。死神那巨大的翅膀似乎就在我周围沉重的空气里盘旋。我的天呀!你没见那边树后有人在看着我,等着我吗?”亨利勋爵看了看他发抖的手套指着的方向。“是的,”他笑着说,“我看见花匠在等着你,我估计他要问你今天晚上餐桌上用什么花。你简直神经过敏到了荒谬的程度,亲爱的伙伴。回到城里之后你一定得找我的医生看看。”

  道林看见那花匠走近,放下心来,叹了一口长气。那人用手碰了碰帽檐,瞥了亨利勋爵一眼,有些犹豫,然后取出一封信交给了主人。“公爵夫人要我等您回话。”他喃喃地说。

  道林把信塞进口袋。“告诉公爵夫人我马上进去。”他冷淡地说。那人转过身迅速朝屋里走去。

  “女人多么喜欢冒险!”亨利勋爵笑了,“那是她们最受我崇拜的品质之一。只要有旁人看见,女人可以和任何人调情。”

  “你多喜欢谈危险的事!目前这个例子你可就走错了路。我很喜欢公爵夫人,但我并不爱她。”

  “可是公爵夫人却非常爱你。只是你有了很出色的对象,她就不那么爱你了。”

  “你这是在传播谣言,哈利,那是毫无根据的。”

  “每一个谣言都是以一个不道德的事实为根据的。”亨利勋爵点着香烟说。

  “为了说一句格言你可以牺牲任何人,哈利。”

  “所有的人都是自己走到祭坛上去的。”他回答。

  “我希望能够恋爱,”道林?格雷大叫道,声音极其伤感,“但是我似乎已经失去了激情,忘掉了欲望。我太集中于我自己,我的美貌已成了我的负担。我只想逃避,只想忘掉。我到这儿来是愚蠢的。我想我应该给哈威一个电报,叫他准备好游艇。人在船上可以得到安全。”“有什么不安全的,道林?你惹上麻烦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知道我会帮助你的。”

  “我不能告诉你,哈利,”他悲伤地说,“我相信那只不过是我的幻想。这不幸的事件叫我很不安。我有一种可怕的预感:这样的事也会发生在我身上。”

  “胡扯!”

  “我希望是胡扯,可我仍然有这种感觉。啊,公爵夫人来了,穿一件定做的女猎神阿尔忒弥斯式的袍子。你看,我们已经回来了,公爵夫人。”

  “蒙茅斯有耳朵。”

  “老年的耳朵不灵。”

  “他从来没有妒忌过?”

  “我倒希望他妒忌。”

  他四面望望,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你在找什么?”她问。

  “你爵冠衬垫上的扣子,”他回答,“你把扣子弄掉了。”她哈哈大笑。“爵冠虽不稳,我的面具还戴着。”

  “戴上面具你的眼睛更可爱。”他回答。

  她又笑了。牙齿像朱红水果里的白籽。

  这时道林已躺在楼上自己房间里的沙发上。他全身震动,每一根纤维都感到恐怖。生命突然成了难以承担的重负,十分可怕。那不幸的赶山人的可怕的死亡———在丛莽里像野兽一样被打死———好像预告了他自己的死亡。亨利勋爵偶然一句玩世不恭的俏皮话几乎叫他昏死过去。

  五点钟他按铃叫仆人,叫他收拾行李准备坐夜班快车回城里去,要他在八点三十分准备好马车。他决心不在塞尔比御苑过夜,那是个不祥的地点。那儿在青天白日之下有死亡出现,森林的草上染着鲜血。然后他给亨利勋爵写了一张条子,告诉他他要进城去看病,请他代替他招待他的客人。他正要把条子放进信封,有敲门声传来。仆人告诉他总看林人要见他。他皱了皱眉头,咬了咬嘴唇。“叫他来吧。”他犹豫了一会儿,嘟哝道。

  那人一进来道林便从抽屉里取出支票本打开,放在面前。“我估计你是来谈今天早晨的不幸事件的,索恩顿,是吗?”他拿起了笔说。“是的。”看林人说。

  “那个可怜的人结婚了吗?有家小靠他养活吗?”道林厌倦地说,“如果他有家小我是不会叫他们过不下去的。你说要多少钱我就给多少。”

  “我们不认识他,先生。我就是为这个才来冒昧见你的。”“不认识他?”道林心不在焉地问,“是什么意思?他不是你的人吗?”

  “不是,先生。以前从没有见过。好像是个水手,先生。”道林手上的笔掉了下来,他仿佛觉得心脏突然停止了跳动。“水手?”他叫了出来,“你说是个水手吗?”“是的,先生。那样子好像是个水手;两条胳臂上都有刺青之类的东西。”

  “在他身上发现什么东西没有?”道林说,身子往前倾着,惊恐地望着他,“有没有什么东西记载了他的名字?”

  “有点钱,不多,还有一把左轮枪。没有能指出名字的东西。样子倒正派,先生,但是好像有点粗野。我们估计是水手这类人。”道林跳了起来。一个可怕的希望从他身边飘过,他疯狂地抓住。“尸体在什么地方?”他叫道,“快!我要马上去看他。”“在自耕农场一个空马厩里,先生。大家都不愿意把那样的东西放在家里,说是尸体会带来不幸。”

  “自耕农场!马上到那儿和我见面。叫马夫赶快把马带来。不,不用了。我自己去快些。”

  不到一刻钟,道林?格雷已经在沿着林阴道全速飞跑。树木像魔鬼的行列从他身边掠过,像狂乱的阴影扑倒在他的路上。有一次那马围着一根白色的门桩绕了几步,几乎把他摔了下来。他用鞭子抽打马的脖子,那马像箭一样冲破了昏黄的夜色,马蹄踩得小石子乱飞。他终于来到了自耕农场。两个人在场地里闲逛,他跳下马鞍把缰绳扔给了其中一个。最远处的马厩里有闪烁的灯光。好像有什么东西告诉他尸体就在那儿。他急忙来到门前,抽开了插销。

  他在那儿停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马上就会看到一个东西,那东西不是成全他就会毁掉他。然后他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屋角里的一摞粗麻布上躺了一个尸体,穿着粗布衬衫和蓝色的裤子,脸上盖了一张脏手巾,一枝粗糙的蜡烛插在瓶子里,劈劈啪啪地爆着火花。

  道林?格雷打了一个寒噤。他觉得自己没有力气揭开那张手巾,便叫一个农场仆役来到他身边。

  “把那东西从他脸上揭开,让我看看。”他说,伸手去抓门柱,想稳住自己。

  农场仆役揭开了手巾。他向前走了几步,一声欢喜的呼喊从他嘴里迸出:在树丛里被射死的人竟是詹姆士?苇恩。

  他望着尸体,站了几分钟。在骑马回家的路上他眼里噙满泪水,他知道自己安全了。第 十 九 章

  “你告诉我说你要做好人,那没有用处,”亨利勋爵叫道,他把他白皙的手指伸进盛着玫瑰香水的红色铜碗里,“你已经十全十美,请别改变了。”

  道林?格雷摇摇头。“不,哈利,我这一辈子已经做了太多可怕的事,决不再做了。我已从昨天开始行善。”

  “你昨天在什么地方?”

  “在乡下,哈利。一个人呆在一家小客栈里。”

  “我亲爱的孩子,”亨利勋爵微笑着说,“到了乡下谁都可以行善的,那儿没有诱惑嘛。不住在城里的人之所以绝对地不文明原因就在于此。要文明并不容易,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受到教养;一个是受到败坏。乡下人既没有教养也无法败坏,只好原封不动。”“教养和败坏,”道林反应道,“两者我都有一点。把这两样东西放在一起我现在觉得可怕。因为我有了一个新的理想,哈利。我要变;我认为我已经变了。”

  “你究竟做了什么善事还没有告诉我呢,你是不是说还不只一件?”他的伙伴往盘子里倒了一客金字塔形的红色蚝子草莓,再用一把蚌壳形的漏勺舀了点白糖像雪一样盖上。

  “我可以告诉你,哈利,这是一个我不会向任何人透露的故事。我放掉了一个人。听去有点自夸,但是你明白我的意思。她很美丽而且非常像西比尔?苇恩。我觉得最初吸引我的正是那一点。你还记得西比尔吗?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哦,海蒂当然不是我们阶级的人。她只是个农村姑娘,但是我真正爱她。就在我们现在这个美丽撩人的五月里,我每一周都要下去看她两三回。昨天她在一个小果园里和我见了面……苹果花纷纷落在她的头发上,她哈哈地笑。我们打算今天早上私奔,我却突然决定离开她,让她还像我见到她时那样美丽得像朵鲜花。”

  “我觉得这种情绪的新鲜一定让你感到刺激,欢天喜地,道林,”亨利勋爵插嘴说,“不过我可以把你这田园牧歌续完。你给了她善良的忠告之后她的心碎了。你改过自新的开头不过如此。”

  “哈利,你太可怕!你决不能说这种可怕的话。海蒂的心并没有碎。当然,她哭了,还做了些诸如此类的事。但是她没有被玷污,她可以过下去,像潘狄塔①一样生活在她长满薄荷与金盏菊的大花园里。”“在那儿为不忠诚的弗罗利泽伤心流泪。”亨利勋爵哈哈大笑,往椅子上一倒。“我亲爱的道林,你真是小孩子脾气,非常有趣。你以为现在这个姑娘还能真正满足于他同阶级的人吗?我估计她有一天会嫁给一个粗笨的马车夫,或是傻笑的庄稼汉。可是,她遇见过你,爱上过你,这就教会了她瞧不起自己的丈夫。她以后会非常痛苦的。从道德的观点看来,对你这伟大的放弃我的评价也不高。即使作为开头也并无分量。而且,你怎么知道现在海蒂没有像奥菲莉娅一样躺在一个什么水磨旁边的池塘里,星光照耀着她,可爱的睡莲包围着她?”“我受不了这话,哈利!你对什么都冷嘲热讽,而且往最严重的悲剧上想。我不该告诉你的,对你说的话我不予考虑。我知道自己是对的。可怜的海蒂!今天早上我骑马从农庄经过时还见到她那张苍白的脸,像一束茉莉花。咱俩别再谈这事了,别告诉我说我多年来第一次行善和第一次的一点自我牺牲会是罪恶。我要变好,我会变好的。谈点你自己的事吧。伦敦有什么新闻?我好多天没有去俱乐部了。”“大家还在谈着可怜的巴西尔失踪的事。”

  “我以为他们已经厌倦了这个题目了呢。”道林说,略微皱了皱眉头,给自己倒了一点酒。

  “我亲爱的孩子,他们才谈了六个礼拜,而伦敦人如果三个月只有一条新闻可谈,那种精神折磨是叫他们受不了的。不过他们最近很幸运,既有了我的离婚案,又有了阿兰?坎贝尔的自杀案,现在又有了艺术家失踪的消息。苏格兰场的警员坚持说十一月九日乘午夜那班车去巴黎的那个穿长大衣的男子就是可怜的巴西尔。而法国警方却宣布巴西尔根本没有到达巴黎。我估计不到一个礼拜就会听说有人在旧金山看见过他了。真怪,差不多所有失踪的人都是在旧金山露面的。那一定是个很美妙的城市,具有另一个世界般的吸引力。”

  ① 潘狄塔和下文提到的弗罗利泽是莎士比亚的传奇剧《冬天的故事》里的角色。潘狄塔是国王的女儿,因为误会,在婴儿时就被抛弃,为牧人收留,后成长为一个极美丽的姑娘,与王子弗罗利泽相遇并恋爱。

  不会杀人。我这样说可能伤害你的自尊心,不过我向你保证我说得不错。罪恶只属于下层的人,无一例外。我一点也没有责备他们的意思。我猜想罪恶对于他们正如艺术之于我们一样,只不过是搞非凡刺激的简单手段而已。”

  “取得刺激的手段?你不会认为杀过人后还能再杀人吧?”“哦,任何东西做得太多都会成为一种快乐的,”亨利勋爵哈哈大笑,叫道,“这是生活里最重要的秘密之一。不过我一向认为杀人是一种错误。人决不能干茶余饭后不能闲谈的事。不过咱们还是把可怜的巴西尔丢开吧。我倒希望巴西尔遇见了你所提出的那种真正的浪漫结局,只是我不能相信。我敢说他是从公共汽车上掉到塞纳河里去了,售票员把那丑闻掩盖了起来。是的,我倒真相信那才是他的结局。我看见他现在躺在暗绿色的波浪下面,头发里缠着长长的水草,巨大的船舶在他身子上面漂过。你知道不,我认为他已经画不出什么好作品了。近十年来他的东西越来越不行了。”

  道林叹了一口气,亨利勋爵走过房间,开始抚摩一个奇怪的爪哇鹦鹉的头。那是只灰色羽毛的大鸟,粉红色的冠毛和尾巴,蹲在一根竹子做的栖木上。他尖细的手指碰到它时,那鸟儿皱起的眼皮上的白毛便落下来覆盖住玻璃样的黑眼睛,同时开始前后摇动。

  “是的,”他说了下去,从口袋里取出了手巾,“他的画越来越不行了。我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是失去了理想。你和他了不起的友谊一停止,他就不再是一个了不起的艺术家了。你和他是叫什么东西分开的?我估计他是弄得你心烦了。果然这样,他就没有原谅你。讨人厌烦的人都有这个习惯。顺带问一句,他给你画的那幅很精彩的画怎么样了?我好像在他画完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哦!我想起来了,好多年以前你曾告诉过我,在你送它到塞尔比去时在路上丢失了或是放不见了,再不就是给人偷了。你没有找到吗?真可惜!那确实是一幅杰作。我记得我想买下。我现在倒真希望当时买下了它,它是巴西尔最优秀的阶段的作品,从那以后他的作品就成了良好的愿望和拙劣的画风的混合体。只是那常常能使画家取得做英国艺术家代表的资格。你登过广告寻找没有?你应该找的。”

  “我忘了,”道林说,“我估计是找过的。不过我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它。我遗憾的是做过它的模特儿。对那画的回忆叫我讨厌。你为什么谈起它呢?它常令我想起有个剧本里的几行诗,是《哈姆莱特》吧?怎么念的?‘有如为忧伤画的肖像,

  一张没有心灵的面孔。’

  是的,大概是这样的。”

  亨利勋爵笑了。“若是一个人艺术地对待生活,他的头脑也就是他的心。”他回答,倒到了一张椅子上。

  道林?格雷摇摇头,在琴键上弹出了几个柔和的声音。“‘有如为忧伤画的肖像,’”他重复道,“‘一张没有心灵的面孔。’”年长的那个身子往后一靠,半闭了眼睛望着他。“还有,道林,”他迟疑了一下,“‘若是一个人得到了整个世界却又失去了……’———这句话下面是怎么说的?———‘他自己的灵魂,那于他又有什么好处?’”琴键上哐的一声,道林?格雷大惊失色,瞪着他的朋友。“你干吗问我这个,哈利?”

  “我亲爱的伙伴,”亨利勋爵惊讶地抬起眉毛,说道,“我问你因为我以为你能回答我,如此而已。上个礼拜天我骑马路过公园,在大理石拱门旁边看见一小群衣衫褴褛的人在听一个街头传教士讲话,那人对他的听众高声发出的就是这个问题。我觉得很富戏剧性。伦敦在这方面的效果很丰富而离奇。细雨霏霏的星期天,穿褴褛雨衣的基督徒,雨水滴答的雨伞组成的破遮雨棚,从歇斯底里的尖刻的嘴唇里发出的精彩的问题。就其本身而言是很好的,很富于启发性。我很想告诉那先知:艺术有灵魂,但是人没有。不过我担心他不会懂得我的意思。”“别说了,哈利。灵魂是一个可怕的现实。它可以买卖,可以讲价,可以被毒害,也是可以变得完美的。我们每个人都有灵魂,我知道。”

  “你有把握吗,道林?”

  “很有把握。”

  “啊,那灵魂一定是个幻影。人们以为绝对有把握的东西决不会是真的。那就是信仰注定的灾难,也是从浪漫故事里得到的教训。你多么一本正经!别那么正经了吧。你和我跟我们时代的迷信有什么关系?不,我们已经放弃了对灵魂的信仰。给我弹个曲子,就弹夜曲吧,道林,弹时悄悄告诉我你是怎么保持了你的青春的。你一定有什么秘诀。我比你只大十岁,可我已经有皱纹了,疲惫了,灰黄了。而你从来没有像今天晚上这么迷人过。你令我想起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那时有些不懂礼貌,很害羞,绝对地不同寻常。当然,你变了,但是样子没有变,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的秘诀。为了青春重返我是无论什么事都愿意做的———只有锻炼身体、早起和一本正经除外。青春!什么东西都比不上。说青年无知是荒唐的。我现在只听从,也只尊重年龄比我小得多的人的意见。他们好像走在我前面,生命向他们展示了最新的奇迹。对于老年人我一向反对。我是按原则办事的。你征求他们对昨天发生的问题的意见,他告诉你一八二#年时的流行看法,那时人们还打高而硬的大蝴蝶结,什么东西都相信,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你弹的这个曲子真可爱!是萧邦在马约卡写的吧?那时大海在别墅周围呜咽,带咸味的海浪拍打着玻璃窗,真是浪漫得惊人。多么幸运,毕竟给我们留下了一种并非模拟性的艺术!我今天晚上需要音乐。我好像觉得你就是音乐之神,年轻的阿波罗,我就是听你弹奏的玛细雅丝①。我有我自己的悲哀,道林,就连你也不知道的。老年的悲剧不在老而在未老之时。我有时为我的真诚吃惊。啊,道林,你多么幸福!你这一辈子过得多么美妙!你把什么美酒都喝了个一干二净,你用你的上腭榨干了葡萄的甘美。什么东西都没有逃掉你,而一切都破坏不了你,对于你说来一切都不过是音乐而已。你依然跟过去一样。”

  “我跟过去不一样,哈利。”

  “一样。我不知道你以后的生活会怎么样。不要用自我放弃糟蹋了它吧。你目前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典型。不要使自己残缺不全。你真是白璧无瑕。你不用摇头:你知道你是白璧无瑕的。而且,道林,别欺骗自己。生活并不能为意志或打算所左右。生活是个神经的问题,纤维的问题,是逐渐进化而成的细胞的问题,其中埋藏了思想,激情在其中有着它的梦。你可以想象自己安全,认为自己强大,但是我告诉你,道林,我们的生活所依靠的不过是屋子里或早上的天空里一种偶然的色调;曾经爱过的一种带着你细腻的回忆的特别香水味;偶然遇见的已经忘却的诗行;或是已经不再弹奏的乐曲中的旋律。布朗宁在什么地方写到过这些;但我们自己的感官会为我们想象出来的。有时白丁香的香味突然对我袭来,我只好把生命里最奇特的一个月重新生活一遍。我真希望和你交换地位,道林。社会反对我们俩,但他们总崇拜你,总会崇拜你。你是时代追求的典型,也是它害怕发现的东西。我很高兴

  ① 玛细雅丝:希腊神话:古代佛里及亚长笛手,曾向音乐之神阿波罗挑战比赛音乐,失败后因其胆大妄为被剥了皮。

  你什么都没有做,没有完成过什么雕塑,没有画过什么画,在你自己之外什么都没有做过!生活就是你的艺术。你把自己谱成了曲子:你的生命就是你的十四行诗。”

  道林从钢琴旁边站了起来,把手插进了头发。“是的,生活非常精彩,”他喃喃地说,“可是我不愿再重复这种生活,哈利。你对我并不全知道。我认为你要是知道了就连你也会不理我的。你笑了,别笑。”

  “你怎么不弹了,道林?再给我弹一遍夜曲。你看那悬在薄暮的天空里的蜂蜜色的月亮,她正等着沉醉于你的曲子呢。你一弹奏她就会往地面靠的。不弹?那我们就到俱乐部去。今晚过得很美妙,也应该有一个美妙的结局。在怀特家有一个人很想见你,年轻的普尔勋爵,波恩茅斯的大儿子。他已经照你的样子打了领带,还要求我介绍他跟你认识。那人挺逗人喜欢,叫人想起你。”

  “但愿不这样,”道林眼里带着忧伤说,“可是我今晚已经很疲倦了。我不去俱乐部了。差不多十一点了,我想早点睡觉。”“别走,你今天晚上弹得比哪天都好。指尖下有极美妙的东西,表现了我以前从没有听见过的意味。”

  “那是因为我要向善了,”他微笑着说,“我已经有了变化。”“对我来说你是不会变的,道林,”亨利勋爵说,“你和我永远是朋友。”

  “可是你曾拿一本书毒害过我,我是不会原谅你的,哈利。向我保证别把那书再借给任何人吧。那书害人。”

  “我亲爱的孩子,你的确已经开始说教。你马上就会像个改变信仰者或信仰复兴论者一样跑来跑去警告人们,让他们别犯你已经厌烦的罪恶了。你太可爱,这种事不适合你干。何况干也也没有用。你和我都只能是我们现在的样子,以后也只能是以后的样子。至于受到书本毒害,那是没有的事。艺术对行动并无影响。它消灭行动的欲望,但它没有繁衍能力,因此非常精彩。所谓的坏书不过是向人们揭露了他们的耻辱而已。但我们还是别讨论文学了吧。你明天还是来。我十一点要去骑马。我们可以一起去,然后我带你到布兰克桑夫人家去吃午饭。她很叫人喜欢。她打算买点帷幕,想和你商量一下。你来吧。或者,我们就到小公爵夫人家去,怎么样?她说她现在简直看不见你。也许你厌倦格拉蒂丝了?我早就预料到的。她那舌头太机灵,叫人受不了。不过你无论如何要在十一点到。”“我真的一定得来吗,哈利?”“当然。现在的公园很可爱。自从我见到你的那一年到现在,紫丁香从没有这么美丽过。”

  “好吧,我十一点准来。”道林说,“晚安,哈利。”他来到门口,犹豫了一下,仿佛还有话要说,却叹了一口气,走了出去。第二 十 章那是一个可爱的夜晚,很暖和。他把外衣挂在手肘上,连丝围巾也没有围,抽着烟往家里信步走去。两个穿晚礼服的青年从他身边经过,他听见有一个悄悄地说:“那就是道林?格雷。”以前别人指出他、望着他或是谈论他时他心里都很欢喜,这他记得;现在却已经厌倦了。他最近常去的小村子没有人认识他,那村子的迷人之处有一半正在于此。他引诱了一个姑娘,让她爱上了他。他对她说他很穷,她相信了他。有一回他还告诉她说他很坏,姑娘哈哈大笑,说坏人都很老很丑。她笑得多么开心!简直像唱着歌儿的画眉。她穿着一身棉布衣服,戴着顶大帽子,可她多么美丽!她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她有他失去的一切。他回到家时,发现仆人在等着他,便打发他去睡觉,然后在图书馆的沙发上躺了下来,开始思考亨利勋爵告诉他的一些问题。难道人真的不能变吗?他有一种疯狂的渴望,向往着纯洁无瑕的儿童时代———亨利勋爵所说的洁白得像白玫瑰一样的童年。他知道自己已是满身脏污,满心腐败,给幻想带来了恐怖,对人只有恶劣的影响,而且为此感到一种可怕的欢乐。与他交往的人被他弄得身败名裂的全是最善良也最有前途的人。可是这就无法挽救了吗?他自己已经没有希望了吗?

  啊!他是在多么骇人听闻的自负和冲动时了做了那个祈祷的呀!要让那画来承担生活的重担,让他自己永远年轻,一尘不染!他的全部的失败都是从那里产生的。要是当初他的每一个过失都立即带给他惩罚,那就好了,惩罚有净化的作用。人对于最公正的上帝的祈祷不应是“原谅我们的过失”,而应是“惩戒我们的不义”。

  多年前亨利勋爵送给他的精美的镜子还立在桌子上,白胳臂的小爱神还像以前那样笑着。他像第一次发现那画的变化的那个可怕的夜晚一样,拿起了镜子,用泪水模糊的眼睛疯狂地望着镜面。有一回,一个爱他爱得发狂的女人给他写了一封疯狂的信,末尾有这样崇拜的话句:“你是象牙和黄金做成,世界因此而改变;历史因你唇上的曲线而重新写过。”这话回到了他的记忆里,他在心里反复默念着它。他憎恨起自己的美貌来,把镜子扔到地上,再用鞋跟踩成了闪着银光的碎片。是他的美毁灭了他———他的美,还有他所祈祷的青春年少。要不是这两样东西他的生活也许不会被玷污。对于现在的他美貌不过是一张面具,他的青春不过是一种讪笑。归根到底青春是什么?是不成熟、没有经验;是浅薄的心境、病态的思想。他为什么穿上了青春的号衣?青春把他娇惯坏了。

  罢了,还是不想过去吧,过去已是无法改变了。他应该想的是自己的未来。詹姆士?苇恩已经埋进了塞尔比坟场一个不知名的墓地里;阿兰?坎贝尔一天晚上在自己的实验室对自己开了枪,但没有泄露被强加的秘密。按现在的情况,巴西尔?霍华德的失踪所引起的轰动已经在降温,马上就会过去,也已完全没有危险。最叫他感到沉重的实际上并不是巴西尔?霍华德的死,而是现在他灵魂的活着的死亡。巴西尔画了那幅毁掉了他的一生的肖像,造成了这一切,他不能原谅他。巴西尔对他说了他无法忍受的话,可他平静地忍受了。他杀巴西尔?霍华德不过是一时的疯狂。至于阿兰?坎贝尔,他是自杀的,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与他无关。

  新生活!他需要的是新生活!他等待的是新生活。他肯定已经开始向善了,至少已经对一个天真的姑娘手下留情。他以后他再也不会引诱天真的人了。他决定改恶从善。

  一想起海蒂?美顿,他便开始猜想,那画是否已经变善良了?肯定不会像以前那么凶恶了吧?如果他的生活纯洁了起来,他可能把画上的一切邪恶表情都消灭的。说不定邪恶的迹象已经消失了呢。他得去看看。

  他从桌上拿起灯,向楼上悄悄走去,开门时他那年轻得出奇的脸上闪过一个欢乐的笑,那笑容在唇上停留了片刻。是的,他会善良的,他隐藏起来的那可怕的东西再也不会让他害怕了。他仿佛觉得那重负已从他身上卸掉。

  他一声不响进了门,在身后关上了———那已成了他的习惯。他从画上扯下了深红的帷幕,却发出了一声痛苦而愤怒的叫喊。在画面上他没有看见变化,只是眼里多了一丝狡猾,嘴角多了点伪善的皱纹。画上的人仍然可憎,如果可能的话,说不定更可憎了。沾在手上的血红的露珠似乎更明显了,更像刚溅上的血迹。于是他发起抖来。他做那件好事难道只是出于虚荣?或者如亨利勋爵嘲笑的,只是想追求新的刺激?或者不过是某种想装模作样的热情,使我们做出比自己更为善良的事?或者兼而有之?那红色的污迹为什么比过去还大了?像是什么可怕的疾病在它那打皱的手指上爬过。画里的人脚上也有了血迹,仿佛滴下来的———就连没有拿过刀的手上也有了血迹。承认?那是不是说他该去承认呢?去自首?去被处死?他笑了,觉得荒唐。而且,即使他承认了,又有谁会相信?被杀的人没有丝毫痕迹,一切都已销毁。楼下的东西叫他亲自烧掉了。别人只会说他发了疯;他若是坚持自己的说法人家还会把他关起来……是的,他有义务去承认,去忍受公众的羞辱,公开做出补偿。天上有一个上帝,他号召人们向公众、也向上天承认罪恶。他如不公开承认自己的罪恶,无论他做什么都没有东西能洗清他的罪恶。他的罪恶?他耸了耸肩。巴西尔?霍华德之死在他眼里似乎算不了什么,他想的是海蒂?美顿。因为他望着的这把灵魂的镜子不公平。虚荣吗?好奇心吗?伪善吗?他放了那姑娘,难道其中就再也没有别的?有的,可是谁能说得清?……没有,没有别的。他是出于虚荣才放过了她的。出于伪善他戴上了行善的面具;出于好奇他试了试自我克制。他现在明白了。

  但这杀人的事难道要跟他一辈子?难道这过去的事要他背一辈子包袱?他是不是真要去承认呢?决不。能指控他的证据只留下了唯一的一个:那幅画———那才是证据。他要把它销毁。他为什么把它保留了那么久?有一段时间看着那画变凶变老曾给他快乐,近来他已经不感兴趣了。它让他夜里难于入睡,不在家时又提心吊胆,怕别人发现。它给他的热情带来悲哀。对它的回忆破坏了他许多欢乐的时刻。它很像是他的良心。是的,它就是他的良心,他得把它毁掉。他四面一看,看见了他杀害巴西尔?霍华德的那把刀子,亮铮铮,闪着光。他曾经洗过它多少次,已是一点痕迹都没有。它既然杀了画家,它也得杀了画家画的这幅画和它所意味着的一切。那样他就可以杀死过去;而过去一死他就解放了。它得杀死这个灵魂的生命。没有它那可怕的警告他就心安理得了。他抓起刀子对画戳了过去。一声叫喊传来,非常痛苦,非常可怕,然后是扑通一声,惊醒了仆人,从他们的屋里走了出来。在下面广场经过的两位绅士停住了脚步,抬头看了看那座大院。他们继续前进,遇见了一个警察,把他带了回来。警察按了铃,但是没有回答,除了顶楼有灯光之外那建筑物一片黑暗。警察等了一会儿,走开了,在附近的一个回廊里站住观察。“那是谁的屋子,警官?”年纪较大的一个问。“道林?格雷先生家,先生。”警察回答。两人彼此望望,鄙夷地走开了。其中一个是亨利?阿史顿的叔叔。大厦里仆人的住房里衣冠不整的仆人们正低声说着话。里福扭着手在哭。法兰西斯脸白得像死人一样。

  大约一刻钟以后他带了马车夫和一个跑腿的轻轻地上了楼。他们敲了门,却没有反应。他们叫喊,却没有动静。他们想撞开门,却失败了。最后他们上了房顶,下到了阳台上。窗户很容易就打开了:窗栓太老朽。

  他们进到屋里,在墙上看见一幅他们主人的精美肖像,画上的人和不久前见到时一样,具有着惊人的韶秀与俊美。地板上躺着一个男人,穿着晚礼服,心口上插了一把刀。那人面容憔悴,满脸皱纹,令人憎厌。他们检查了那人的戒指才认出是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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